李虛雲指尖動了動,不著痕跡覆蓋在腰間的儲物袋之上。
連搖光的親弟弟,連曙的幾縷靈魂被他收集於魂燈之中。而今魂燈依舊溫熱發亮,這就代表連搖光一定還在世間,還在某個地方。
李虛雲明明可以將這件事說出來,權衡再三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裴子燁眉頭皺得更緊。
他同連星茗一樣,從大方向上其實挑不出李虛雲有什麼錯處,不一樣的是他本能就看不慣此人,冷哼道:“你不願意說就算了,我也沒有很想知道。所以連搖光現在在哪裡?”
正說著話,李虛雲忽然抬步走出了客棧,站在台階上沉默看向街道的儘頭。
怎麼有人總是話說到一半不說了啊!這難道不是在故意吊人胃口嘛?裴子燁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哢擦”一聲拿起劍,將動作放大,腳步放沉,走近正要質問——
餘光瞥到了什麼,他忽然也轉過頭,啞然看向街道儘頭。
“怎麼了?怎麼了!”塗丙與蕭柳一下子從角落裡鑽出,好奇從客棧大門後探出腦袋。
另一邊。
白羿若有所感,愣愣轉過失神的黑瞳,盯著連雲城的方向。
隔了幾秒鐘,一言不發邁動了步伐。
寒風輕輕帶過了他後背的墨發,粗硬的發尾磨礪在黑金色鎧甲之上,像極了千年前那條冗長、充斥著熱夏童年回憶的皇宮隱蔽小徑。
在場三人立即停止交談,跟上。寒荷抱著哭哭啼啼的小荷,溫柔安撫了幾句之後,詢問道:“白將軍這是要去城門那邊嗎?”
傅寄秋答:“是。”
寒荷歎氣,搖頭道:“白將軍當真是……本能地在來回走這條路啊,唉!去了城門不忍靠近,又會回到護城河,這十年間,也不知曉他往返走了多少次。何時才能是個頭。”
隻是想一想都覺得悲切,時局害人不淺,叫人死後尚且都不能夠安息。
在距離城門處還有一公裡遠時,就能看見那邊螢火衝天。光彩流轉間,整座城池仿若一盞明燈,大肆破開夜幕的昏暗,將半邊天幕映照得猶如海市蜃樓,好看到像夢裡才會出現的瑰麗盛景,讓人不敢貿然接近。
連星茗步子越來越僵硬、遲疑,半晌扭過頭問小荷,“連雲城夜裡不是不點燈麼?”
小荷軟軟道:“過節時會點燈。”
連星茗從來記不清節日,點了點頭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又問:“今日是什麼節?”
小荷:“今天不過節呀。”
“……”修士耳力極佳,能夠聽見城門處時不時有人在高聲喊叫:“迎白羿將軍回家!”
“舍得點燈的人,都將燈取出吧,火光越亮,他看見的可能性便會越大。”
人頭攢動,夜風寒涼,聚集的人多了,空氣中也彌漫著燥熱的氣息。
連星茗第一次發現,原來油燈的氣味也能夠這麼香甜。他對於油燈的唯一印象,就是當初被關押在梵音寺時牢
房裡的那盞燈,每一個人走進來時,衣袍掀起的風都能讓燭光戰栗顫動,那對於他來說其實是一段十分黑暗的記憶。
走上木板橋。
過橋。
一切都比想象中順利,白羿的腳步半點兒未停,站定在城門之下。
顯然百姓也瞧見了他,興奮地呼朋喚友,招手示意。有人高高提起手中的燈籠,在空中搖擺,很快又有其他人接連效仿,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城門內仿佛有半麵銀河星空傾泄而下。在連星茗頗為複雜的注視之中,白羿不再停留,一步便跨過了城門,過門的那一瞬間,他的身形映到了光中,仿若有莫大仙緣加身。
這隻是一瞬間,再細看時,白羿的身形變淡了,隱隱呈現出半透明之狀。
連星茗猝然停在了外麵,不自覺後退半步。他下意識為白羿感到高興,可緊接著心裡又產生一種莫大的不舍,
他知道,這次是真的該說再見了。
突然十分後悔。
取出鬼玉時,白羿明明有話沒有說完,可他當時心緒繁雜,沒有給白羿道彆的機會。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的某次宮宴,白羿在宴席上悄悄給他與皇姐使眼色,將他們拐帶出宴席後尋了個沒人的小角落,從腰封中取出手帕包好的馬奶糖糕,擠眉弄眼道:
“我一瞧你倆都沒怎麼動筷子,餓的肚子咕嚕咕嚕叫還非要裝皇室體麵。再餓下去直接暈倒更體麵!幸虧帶了點零嘴進宮,吃吧,我的大少爺和大小姐,沒有我你們可怎麼辦啊。”
白羿有一次還調侃他們一人,說如果自己哪一日死了,他們一人指不定也活不了幾年,惹來他們的一陣罵聲與嘲笑。
誰知道不久之後,一語成讖。
“一殿下。”這一聲喚聲輕飄飄的,連星茗陡然回神,險些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他愣愣抬眼,看見白羿的身形變得更加透明,朝著城門外踉蹌轉身,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像在說:
過來。
萬眾矚目之下,他的腳步像生了根,死死陷在地麵裡。無形之中有無數隻看不見的大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腳踝,令他動彈不得,城門裡很亮,漫天星河仿佛距離他十分遙遠,可他感覺不到溫馨,隻覺得那裡麵看起來像起了火。
一場焮天鑠地的燎原烈火,活活燒死了他的皇姐與佛狸數萬精兵猛將,也困住了他。
“一殿下!”白羿又是一聲喚,這次語氣焦急了不少,想要走過來。可是他膝蓋以下已經化為虛無,踉蹌著要向前撲倒。
連星茗身體動作快過大腦,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跑進了城門,抬臂接住了白羿。
胸腔一陣又一陣地發燙,雙手有明顯的麻木刺痛感。他眼眶泛紅,後知後覺向後看。
一道被他設想得非常、非常高的門檻,真正跨過後卻發現,好像……
也不難。
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終於從肩頭滑了下去,不再壓得他難以呼吸,身體隨之變得輕盈許多,這種暢快感許久都未曾體會到了。
他轉過頭,又看見白羿定定的眸光。
本以為白羿會質問為何當時他連告彆都不願,倉促取出了鬼玉。哪知後者隻字不提,顫抖著手摸索著,遞過來一枚玉佩。
這原本是宿南燭的玉佩,上麵甚至還刻著個象征身份的“宿”字。
不止連星茗,就連係統都覺得這枚玉佩就像是一個定時炸彈,唯恐它被傅寄秋看見。因此前些陣子白羿奪走玉佩後,連星茗一直沒討還。
白羿當時看見“宿”字也大驚失色,憤慨著說要拿走銷毀。
想不到竟在這個時候還了過來。
“你說人啊,怎麼就這麼不知天高地厚呢。隻聽說過當臣子的敬畏主子,哪有心疼主子的。我小時候看見你和長公主總是悶在宮裡大門不出一門不邁,在大宴之上寧肯餓著肚子都不多進食,我知道你們有理想有抱負,你們是自願約束自己的,可我還是覺得你們好可憐……”白羿自嘲般笑著歎了一口氣,聲音斷斷續續的,“所以每次在宮外看見適合你……和長公主的飾品,就忍不住買下,送給你們。我意識尚未清醒之時,就迷迷糊糊看見,有好些適合你的……咳咳!咳!”
說著,白羿突然劇烈咳嗽,整個身體都在戰栗,每一次咳嗽都宛若一股外來巨力衝擊著鎧甲,要將黑金鎧甲撕裂。他不知不覺斷了這個話頭,搖頭沒再說下去。
連星茗卻猝然間聽懂了。
那日白羿過橋,跟個土匪似的將連星茗渾身行頭奪了個乾乾淨淨。發飾、束帶、腰帶……瞧見一件便搶一件,看見新的又將上一件扔去,最後留下的隻有這枚玉佩。
白羿認不出他,但身體的刻板記憶顯然還在。看見適合他的,就想弄來給他。
“彆說了……”連星茗眨了眨乾澀的眼睛,隻覺得心臟被人緊緊攥住,按到了一盆酸水當中,想哭哭不出來,難受得緊。
白羿閉上眼睛,笑道:“一殿下,你再仔細瞧一瞧上麵的字。”
連星茗這才低頭仔細看。
在傷疤橫縱交錯的手掌心中,玉佩盈潤透徹,鏤冰雕瓊。原本正中央被一個蒼勁美觀的“宿”字占據,而今這個字竟不知何時被人強行磨去,取而代之的是新刻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看清楚這行字的一瞬間,視野頓時被淚水模糊,覺著驚喜又意外,他禁不住噙著淚笑了出來——
在他們一人還很小很小的時候。
記得那時才六歲?
連星茗回憶起,都覺得小時候的自己簡直頑皮到不可思議。白羿家族祭祖,所有族內子弟均有一枚刻有自己名字的命牌,生時手捧命牌祭拜先祖,死後命牌立於祠堂之中,與先祖共榮辱。
屬於白羿的那一枚命牌,被六歲的連星茗刻上了一行字:
連星茗到此一遊。
這件事白羿念叨了他起碼十年,每一次發生爭執時都要臉紅脖子粗地怒翻舊賬,罵道:“我現在進去上香,拿著的都是你刻著‘連星茗到此一遊’的命牌,多不孝,多不孝!你搞得我先祖肯定都不庇佑我了!”
當然了,後來白羿也報複了回來。
十四歲的時候,連星茗在蓬萊仙島修仙,白羿前來探望。短短四日時間,此人就惡劣無比地在他珍愛的黑玉桌上刻上了“白羿到此一遊”,氣得他太陽穴突突疼了好幾日,大罵這麼大個人了怎麼能如此幼稚。
幼稚,實在是幼稚。
可是再後來,這些幼稚的平凡午後成為了他可望不可及的難言隱痛,黑玉桌悄無聲息消失在歲月無情的齒輪之下,就像無數消失在曆史長河中的人們,再也找尋不到。白羿的命牌則是被供上祠堂,成為了在戰亂中犧牲的亡魂之一。若有小輩虔誠焚香湊近了看,便能吃驚看見命牌最下方頗為不合時宜的到此一遊。
“白羿……”連星茗哽咽著,手掌穿過透明虛化的黑金鎧甲,再也感受不到白羿的溫度。他意識到白羿馬上就要消失了,隻感覺喉嚨像被火燒過一般,十分艱難才能夠念出玉佩上的字。
玉佩的背麵有磨損與凹陷。
將玉佩翻過麵,正麵與反麵的字連起來是——
末將白羿,幸為君臣。!,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