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沒有說話,但房內溫度好似陡然下降,角落的熏香爐翻湧著慍怒的巨獸形狀。
在場不少人冷汗都淌下來。
抱樸硬著頭皮說:“前輩三千年前醉酒時將一琴修誤認成搖……誤認成那位,當時一曲畢,心魔確實得到了壓製!這代表此法有用!為您的身體著想,還請前輩再做嘗試。”一通話說出來,抱樸心中七上八下,世人都以為是道聖想要尋一個搖光仙尊的替身,實則這都是他們這些弟子在自作主張。
他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即便每次事後都會被道聖重罰,他們也不後悔——萬一呢?萬一真有人能夠將搖光仙尊模仿得出神入化,屆時道聖每每醉酒之際自欺欺人去聽琴,身體也不會像如今這般每況愈下。
“罰鞭刑。”道聖語調平淡,毫無起伏。
抱樸麵色微白,慘淡應了個“是”。
過了一會兒,上麵又傳來聲音:“他們為何都穿紅衣?”
抱樸往樓下瞧,驚愕之際眼前一黑,搖光仙尊生前最喜身著紅衣。
這些人為了迎合道聖,真是下足了功夫。
還不等他開口,道聖抬起手臂按在了眼睛上,一開始隻是自嘲悶聲笑,而後肩膀聳動越笑越大聲,“連螻蟻都知我心中所想。我那日還同他說我贏了,他倒是決絕,直接——咳!咳咳!”道聖掩帕重咳,白皙麵龐隱現病態潮紅。
手中的青色手帕很快就被染上大片血跡,他自我厭棄般將手帕團成一團扔在地上,緩了許久才平定急促的呼吸,眼底幽暗如瀕死困獸:“他根本不在乎輸贏,他什麼都不在乎。”
“……”死寂。
“這是最後一次。再有下次,你們自選死法。”
抱樸惶恐,“弟子這就去安排!”
轉身關門之時,隔著門縫,他又看見一地空酒壇。病骨支離的男人抬掌撐著下巴,蒼白俊俏的麵容無喜也無悲,更無期待。
宛如一隻被病痛折磨的響尾蛇,蛇身纏繞咽喉,看著像隨時能將自己吊亡。
抱樸合上門,緊張在心中祈禱——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希望這次能出個好苗子,不求模仿得出神入化。
三分像,三分像便已是上天垂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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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星茗被世子帶出去時,心裡依然覺得匪夷所思,活像被雷劈。
穿過回廊,便到了一樓人群密集處。
“你在看什麼。”耳邊傳來悶悶的詢問聲。
連星茗眺望驚歎:“人好多啊。”
世子詭異沉默了下,少年人本就心性飄忽不定,他良心發現仗義說:“放心,我雖讓你頂替,但也不是想推你入火坑。隻要你正常發揮,一定會落選。”
連星茗:“……”
他正常發揮,一定會被道聖認出來。
世子自信:“以防萬一,我還讓你穿了件青衣,保證你與搖光仙尊風馬牛不相及。”
“我謝謝你。”
穿過回廊就是一樓的露天戲台,隨著人流向前走,剛準備邁過門檻,裡頭突然有位貌美女子搖搖晃晃跑了出來。肩膀相撞,連星茗見她身影歪斜要倒,伸手攙扶了一把。
女子雙眼無神站直,連頭都沒有回,又披頭散發往後走,再次撞到了其他人。
後方罵聲陣陣。
連星茗偏眸回望,眉尾輕挑。
“是花魁娘子。”世子也在回頭看,迷惑道:“這青樓裡的娘子們被贖走後,等同重獲新生。花魁娘子三日前才出了銷金窟,怎又回來。”
“贖走她的人對她不好?”
世子嗤笑:“你有功夫擔心彆人,還不如先擔心擔心你自己。”他替連星茗解綁,領著人加入戲台下的排隊行列:“誒,你待會就彈最熟的,最熟的曲子你練得怎麼樣?”
連星茗如實說:“萬徑人蹤滅。”全部死光光。
世子驚詫:“這麼難聽的嗎?”
“……”
“彆灰心,一個大家族裡能出一個天才就夠了,其他人等著雞犬飛升就好。”世子以前見多了各行各業的俊才,如今總算是見到一個和自己一般模樣的廢物,心裡頭冒出點兒惺惺相惜:“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我也這樣。”
說話間,戲台上有一名紅衣琴修端正坐下,剛忐忑彈了一個音,上方廂室就傳來輕飄飄一聲:“滾。”
那名琴修登時麵如土色,垂頭喪氣起身往外走,背影都失魂落魄。連星茗看著都懵逼:等等!剛剛發生什麼了??
世子也有些懵逼,“看來你隻需要上去走個過場,彈什麼根本不重要。”
“這樣最好。”連星茗鬆了口氣,剛要說話,耳尖微微一動看向隊列前排。
幾名琴修聚集,熱火朝天小聲聊八卦。
“聽說道聖曾遣散紅顏三千,青澀向搖光仙尊示好,就連‘想成為你的臠寵’這種話都說得出來!真的假的?”
連星茗一震,雞皮疙瘩“唰”得起來。
這都過去了三千年了,再聽這句話時他還是脊背酥麻,心驚肉跳。
另一人滿麵紅光說:“當然是真的。搖光仙尊是何等驕矜人物,當場就將人給轟了出去!道聖還喜不自勝陪個笑臉連聲道歉呢。”
“聽起來道聖前輩的脾氣超好!”
話音剛落,上方廂室再次:“滾。”
語氣不耐,透著厭煩。
彈琴的紅衣修士臉色刷白,瑟瑟發抖退下,眾人報以同情的目光。
正八卦的幾人麵麵相覷,恍然大悟改口:“聽起來他隻對搖光仙尊沒脾氣。”
世人好像對他有諸多誤解。
連星茗心中訕訕,上輩子他的脾氣最大,對比之下顯得其他人沒脾氣而已。
世子按耐不住加入了八卦行列,迷惑問:“可我怎麼聽說三千年前就是道聖帶人去抓捕搖光仙尊的?最後都把人給逼死了。”
“你都說了隻是抓捕,誰能想到搖光仙尊對自己都這般狠心,竟真的橫劍自刎!”說話人突然壓低聲音,心有餘悸道:“你可知道當年仙尊一死,道聖簡直跟瘋了一樣。明明參與這場行動的人由他號召起來,可他反倒成了劊子手。千萬修士皆喪命於他手,這之中甚至還包括他自己門下的弟子!到最後僅僅有一人存活。”
“……誰?”
“他自己——他連他自己都沒有放過,墜入魔障般恐嚇威逼其他琴修大能,逼著所有人彈搖光仙尊的曲子。徹日徹夜地彈,指尖割出白骨都不能停。那可都是殺招,他也不還手,就生生受著殺招,此舉和自.殘又有何異?”
世子愕然,瞠目結舌喃喃:“他這是後悔了麼……可人都被逼死了,自.殘又不能把人換回來。”
“你!不想聽彆打岔!”談話的修士們惱羞成怒揮手將其斥開。世子往回跑,依舊困惑:“既然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怎麼可能會舍得帶人去追殺啊。”
連星茗疑惑揉了揉冰涼的麵頰,渾身血液仿佛都被冷凝住,越聽越覺得毛骨悚然。
追殺並不奇怪。他當年像擺弄一件玩物般將道聖耍得團團轉,用時甜言蜜語,用完棄之如敝履。最後鬨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實屬正常,可在他死後,誰能告訴他這什麼情況?
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絕不可信!
說恨他恨到瘋魔還有可能,這要是被認出來了,連星茗合理懷疑自己會被活生生掐死。
細想更是脊背發涼,他已經有拔足逃跑的衝動。轉回眸時往上方廂室偷看了一眼,連星茗的視線瞬間凝住,心中猛的一沉。
廂室旁的欄杆邊本無人,不知道何時站了一位身著白色道袍的俊秀蒼白男子,一雙帶著醉意的幽深黑眸冷漠盯著他看。
應當已經盯了許久。
連星茗仿佛瞬間被拉回了三千年前——鬼門關外的大雪裹挾著一個人的萬般憤慨,號令群雄對他勢在必得,那雙被暴怒蒙蔽了的腥紅雙眼,他到現在都記憶猶新。三千年後,記憶中風流倜儻的道聖如今卻憔悴蒼白、病骨支離。
潑天愛恨醞釀了整整三千年,不僅沒有隨時間而消減,反而變得更加濃鬱。
連星茗心中一凜,連忙低頭。
天道在上,本鹹魚今天剛退休。
求彆、彆搞我啊。
閣樓裡逐漸寂靜,眾人也發現道聖來到欄杆邊,心中一時間激動又忐忑。
仿佛過了一秒鐘,又仿佛過了很久。道聖才不急不緩開口,聲線同他人一般風流倜儻,語氣卻聽起來像極了森寒短兵相接。
“你,上來。”
……在叫誰?
眾人茫然,麵麵相覷。
世子大著膽子抬頭瞄了一眼,又驚嚇低下頭,震驚用手肘拐了拐連星茗,“媽呀,他怎麼好像在叫你!”
連星茗從容回:“不是我。”這麼多穿紅衣效仿他的上進修士,道聖既然想找替身,那他有病啊專門挑個穿青衣過來湊數的。
這時,上麵又有道仆喊:
“唯一穿青衣的那位修士,道聖前輩覺得你不隨波逐流,十分可貴。叫你上來。”
連星茗:“…………”
媽的,青衣害我。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啦,一口氣發三章!前十章評論發紅包。
恨海情天酸爽修羅場死遁掉馬文。
提前打一個補丁:我們的主角作為主角,三觀自然不會太偏,隻能說他前世做的一切瘋批行徑都有緣由,知道嚴重性且不後悔。
以上,希望給大家帶來一個愉快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