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興高采烈回:“嗯!沒辦法,誰叫家裡有個小琴修整日瞎擔心我出事!”儼然都快把蓬萊仙島當成自己的師門了。
簡而言之,很上頭。
翌日清晨行至半路,他發現路上有人立了塊界碑,篆刻四字:九節風路。
這條路竟然真的被人命名為九節風了!裴子燁細數這半年來,他往返冼劍宗與蓬萊仙島之間總計四十七次,送藥直接送出了一個路名,還有誰?他就問問還能有誰?
裴子燁久久矗立於界碑之前,揚唇之時腦後的高馬尾都被清晨的陽光潤澤,鮮衣銀劍少年郎,意氣風發提劍在界碑之上刻下一行字:
九千九百九十九!
四十七次送藥算得了什麼?他們劍修平生大開大合,最看不起這種可憐巴巴的小數字,他打算在成婚之前再送滿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九節風!
微風送來秋日的涼爽,燦爛的晨光鋪滿大地,春天走了,草木卻還留有甜甜蜜蜜的春日餘韻,最終這個數字永遠止步於四十八。
隻是隔了幾日,裴子燁便又興致勃勃要出發,往常臨近連星茗的居所,人都還沒有見到,就會聽見這人嬉笑詢問聲。這一次裴子燁都走到房門前了,遲遲沒能聽見聲響。
門虛掩著,一片安靜。
居所主人若不在,無端闖入是為下乘,裴子燁換了個角度往裡看,意外發現連星茗趴在床上將臉埋在臂彎裡,不知道在作甚。
裴子燁便起了嚇唬的心思。
他推門悄聲走近,手掌抬高往被上重重一拍,下麵立即傳來一聲痛呼。
連星茗從臂彎裡抬頭。
裴子燁一看他的臉,便愣了。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哭過的原因,他的眼眶通紅,臉側還留有一個清晰的巴掌印。碎發略微遮擋半張麵頰,也擋不住橫至耳廓的大片淤青紅痕,往日瑩白的耳垂如今也充著血,綴著絲絲血痕。如此淒慘,看著都叫人心尖刺顫。
對視幾秒鐘,裴子燁眉頭猛地擰起,眸中燃起怒火:“你的臉怎麼搞得?!”
連星茗像是才反應過來,抬手擋了下臉。錦被從他的肩頭滑落,他隻穿著白色的裡衣,背上隻會比臉更淒慘。血跡甚至已經滲透了繃帶,又滲透出裡衣落了朵朵紅豔的梅花。
“犯了錯,師父懲戒。”他是帶著笑說這句話,聳肩:“挨了個巴掌,師父問我知不知錯,我拒不認錯,就又倒黴多挨了十幾棍。”
裴子燁定定站立幾秒鐘,一句話不說就轉身要往外走,氣勢洶洶。
連星茗一驚,“誒——”他撐著床鋪想要爬起,突然麵容扭曲一瞬,嘶聲倒了回去。
裴子燁聽見後麵的聲響,才走回來,一把將其按回床上,怒聲道:“躺好!”
“你想去乾嘛?”
“自然是找你師父算賬!”
連星茗長籲一口氣,彎唇道:“師父他老人家本就因為我要氣到減壽十年,你若因為此事去尋他,豈不是成心要再氣他。”
裴子燁難以理解:“究竟所為何事?”這半年來他看得很清晰,蓬萊仙島上上下下的師長都十分溺愛眼前的少年,有什麼好資源都往這人麵前堆,就連出門曆練回來,都不忘買些佛狸國特產哄少年開心。究竟是犯了什麼錯,他的師父竟罰得這樣重,蓬萊仙島中人也不阻攔?
連星茗說:“小事。”
裴子燁更怒:“小事你師父至於扇你巴掌?你剛剛是不是哭過了?”
連星茗胡亂抹了把臉,嬌柔做作捂臉哭叫:“剛剛沒哭,現在要哭了!因為裴少俠太不講道理!”
裴子燁簡直能被他氣死,“怎麼又成我不講道理了。”
“我都說了是小事你還要追問,我不要麵子的嘛。”連星茗透過指縫瞅他一眼,見他欲言又止,便迅速捂眼繼續哭嚎:“我不聽!我不聽!你要是去找我師父算賬,我實在是沒臉見人,還不如一頭撞死在床頭!”
每到這種時候就慣會裝瘋賣傻,裴子燁也是拿他沒辦法,翻白眼冷哼道:“你不想讓我去就算了,我還懶得為你出頭呢。”
連星茗這才停止哭嚎,放下手掌時滿麵的笑容:“你又來送藥?”
如此明顯的轉移話題,裴子燁攥緊藥瓶,心情變得更糟糕。剛要說話,對麵便傳來一句笑言:“替我謝過燕王妃,難為她整日都掛念著我。”
裴子燁所有的話全部被堵住——他很想說燕王妃掛念個屁,是我自己送的藥。
最終他悶聲:“知道了,我會向她轉達你的謝意……彆動,我給你上藥。”
上藥本是一件尋常事,尤其對於他們這些修士來說,那都是大傷小傷傍身,背上的傷又沒辦法自己上藥,便會委托信任的人代勞。因此裴子燁的手伸得十分順遂,直奔連星茗的後衣領而去,後者卻猛地忍痛翻身,下意識避開了他的手。
“…………”屋中霎時間安靜。
緘默許久後,連星茗眉頭微微蹙著,緩緩搖了搖頭:“多謝好意,但是不必。”
裴子燁的手依然懸在空中,心底不敢相信,說話的口氣也是不確定:“你戒備我?”
連星茗鬆開眉頭,方才的蹙眉好像隻是一閃而逝。他彎唇笑道:“裴少俠哪裡的話。你好歹也是燕王義子,如此尊貴的身份,怎能勞煩你伸出貴手來做這種事。”
裴子燁咬緊牙關,無聲垂下了手。
“那我把藥收起來,你之後再塗。”說著他就轉身走向櫃子。
說不生氣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其他人這樣對他,裴子燁早就暴跳如雷拔劍宣戰了,但他現在能感覺到的不僅僅隻有生氣,心裡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空蕩蕩的,仿佛被人挖出了一個會鑽冷氣的大洞。他想要填補起大洞,卻怎樣努力都於事無補。
伸手拉開第一層抽屜——
他再一次愣住。
這半年來,他每一次來蓬萊仙島都會順手帶上一瓶九節風。不論連星茗有沒有受傷,這好像成為了他們之間一個約定俗成的小習慣。而今抽屜裡整整齊齊擺放著四十七瓶九節風,均未開封,最早帶來的那一瓶甚至已經結網落灰,可憐巴巴地縮在抽屜的角落——它被放在了最令主人喜愛的那一層,卻根本不屬於這個位置。
“裴子燁。”連星茗輕聲含笑,第一次稱呼他的全名,“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裴子燁恍惚將藥瓶放進,“你說。”
“認識以來我們一直都在爭論誰娶誰嫁,此事影響皇子威儀,乃至影響國威,至今都沒有爭論出結果。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可以做嫁的那個,我也可以穿嫁衣上花轎,但我有一個條件。”連星茗尾音勾著笑,帶著些漫不經心的味道:“我要你以五十萬精兵為聘。”
裴子燁呼吸都凝了,一寸一寸扭頭看他。
“……你瘋了?”
連星茗枕著手臂,聞聲悶笑說:“或許吧。我要五十萬精兵為聘,其中十五萬鐵騎,二十五萬輕甲,剩餘為樵汲草料飼養人員、輜重、醫療。”那雙桃花眼依舊浸著柔和的笑意,眼波流轉間似在暗暗審視:“裴子燁,你肯給麼?”
呼吸變重。
秋風掃過門廳,虛掩的門“吱呀呀”拉長了聲音,砰一下重擊在牆上,它被狂風按到動彈不得,抖顫著在冷風中哀鳴。
裴子燁同樣動彈不得,麵色一點一點沉了下來,聲音嘶啞難辨:“若我不肯給?”
“那聯姻之事便就此作罷。”
連星茗笑了,笑聲一如初見時那般,像是根羽毛輕輕撓上人的胸腔,“如此也算是撥亂反正,你不是也和我一樣,打從心底抗拒這樁婚事嗎?不過此事不急回複,你可以先回去與燕王商議。”頓了頓,他又說:“更深露重,裴少俠路上小心。”
裴子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大門的,他像個傻子,更深露重這句話聽了四十多遍才遲來地反應過來,這原來是一句逐客令。
從來沒有什麼關心。
這從始至終都隻是一句逐客令。
心臟沉重跳動,胸口疼痛收緊,他在冷風中站了許久,頭暈目眩地往回看。大門無情緊閉,秋霜落索,寒風卷起他的鬢間碎發,那張俊秀少年氣的麵容已然慘白。
他這才恍惚意識到一個鐵血般的、從前一直被他故意忽略的事實:半年間,他來到蓬萊仙島見連星茗四十八次,連星茗卻一次都沒有主動去冼劍宗找過他。
連星茗根本就不想見他。
有些話放在從前是叫人甘之如飴的蜜糖,放在現在回想起來,更像沾了糖的砒.霜。
恰似他為揚言殺妻證道而請罪,當時的連星茗笑著回應他——我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為國聯姻不過是他二人肩上的責任,聯姻的對象想要殺妻證道、想要舉案齊眉,還是想要朝秦暮楚,有在意的必要?
樁樁件件,誰妄自動了心昏了頭,而誰又始終清醒,一目了然。
嗒嗒。
腳步聲。
裴子燁眼眶微紅轉過頭,迎麵走來一位清冷端正仿若謫仙的白衣青年,他手中一柄長劍夾霜帶雪,恰似明月無瑕。
隻是一個照麵,裴子燁便瞬間認出了那把劍,從而認出了這個人。
連星茗的師兄——
少仙長,傅寄秋。
作者有話要說: 情敵見麵,分外……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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