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星茗默然。
裕和慈眉善目問:“你難道要殺死所有會威脅到佛狸的漠北大軍?”
連星茗抿了抿唇,隱晦提醒:“師父,我一開始就不想修仙,隻想當個好皇帝,守衛我的國家。而今你又讓我來斷去紅塵,拿修仙者的身份來壓製我、束縛我。若不修仙,他日漠北軍打入皇城,我定會披上戰甲與母國共存亡,絕不苟活。”
“聽這個意思,你是在怪我?”
“弟子……不敢。”連星茗抬起頭來,道:“弟子有一問,想求師父解答。”
裕和道:“你說。”
連星茗深吸一口氣,道:“為何我
身負兩國聯姻婚約,不見您出手阻攔,這難道不叫影響國運?為何我前去手刃敵軍將領,卻被叫作影響國運?您若說我參戰開了修士參戰的先河,那我知錯,是我魯莽。可您若是以天命、天道來壓我,那我不知錯,因為規矩都是您定的。”
“您說我錯了,問我錯在哪兒。可究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還是說在您的心中,被逼迫來修仙的我不願斷紅塵、不願意聽您的話是錯,打暈我強行逼迫我來修仙的您,永遠正確。”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寒荷驚訝看過來,她眼中的搖光一直都是散漫笑著,鮮少與人起爭端,更不會與人辯論。還不等她回過神來,側麵突然掠出一道磅礴靈力,鋪天蓋地擊向那個跪地的身影。
寒荷驚愕出聲:“仙長手下留情!”
啪——
一聲重響。
連星茗摔倒到一旁,半邊臉頰印上了個清晰的紅印,白膚連著耳朵都墜上了觸目驚心的紅血絲,麵色微白半天回不過神來。
裕和俯視他道:“目無尊長。”
連星茗抬手按了下巨疼的臉,係統氣到大叫出聲:[靠!講不過你就打你巴掌!你父皇母後都沒有打過你臉,簽不簽約?我帶你亂殺!]
[……婉拒。]
連星茗重新端正跪好,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還牽唇笑了出來。
以前在佛狸學習課業的時候,講師同他過,當兩個人原本在好好說話時,其中一人若一言不發先動了手,那便是那個人急了。
——誰先動手,誰就急了。
連星茗恭敬微笑道:“師父,你彆急。修仙呢,修的是一個心平氣和,修的是一個與世無爭,這還是您當初教我的。”
“…………”
裕和甩袖背過身,“秘密參戰,門規處置。”
門規,便是撤去護體靈力,打背棍。
寒荷師叔當年也是這樣被罰的,如今卻不得不用靈力托起厚重鐵棍,當一次惡人。
寒荷於心不忍,道:“按照門規應打二十棍,修士用靈力打撤去護體靈力的人——搖光還小,怎能受得住?十棍可行?”
裕和道:“你每打一棍,便問他一句知不知錯。何時知錯,何時停下。”
“什麼?!”寒荷啞然看向連星茗。
連星茗唇角微微勾起,漂亮的桃花眼一片沉靜,完全不為所動。看這個模樣,今日就是將連星茗活活打死,他也不會向裕和低頭認錯。
寒荷憂慮道:“小搖光,你不是最怕疼了麼?平日師叔打你手板板你都要喊疼,快認錯,師叔不想打你。”
連星茗的回應,是撤去了護體靈力。
寒荷長歎一聲氣。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回到大燕為家族後代收屍,實在忍不住奔赴漠北,手刃仇敵。
修士們修的是自身心性,做的是無愧於心,因此修真界有爭端之時,時常也會有互相坑害的現象發生。可若你的仇敵是一位凡人……若再倒黴些,你
的仇敵是一位有軍職的凡人,那你就完了,隻能眼睜睜看著仇敵逍遙自在。
因為這,便是仇敵的免死金牌。
第一棍打下。
連星茗悶哼一聲,臉色微白以手撐地。
“知不知錯?”寒荷問。
連星茗咬著下唇道:“弟子不知。”
第二棍隨之而來。
十棍之後,連星茗快撐不住地麵了,後背一片血淋淋,血氣仿佛倒灌進喉口間,眼前也一片劇痛的黑。他甚至感覺不到背脊,時常一棍下來,隔了數秒他才感覺到後背有火辣辣的痛感,仿佛炙熱岩漿緊貼著背在燃燒。
係統:[我隻能幫你阻隔燙、冷,有靈力的攻擊阻隔不了。你要不低頭認個錯吧?咱們要學會猥瑣發育,等你簽約再踩他頭上去。]
連星茗背上雖疼,心中卻無比暢快:[從前我不反抗,日日在蓬萊壓抑宛若坐牢。今日嘗試著反抗一次,竟是如此神清氣爽。]
係統正要說話,又是一棍下來,連星茗撐不住地麵摔倒在地,低頭咳出一口血。寒荷不忍看他,偏開眼揮掌又是一棍欲下,仙府外突然刮進一陣勁風,無人登門絳河先到。
絳河精準劈斬在鐵棍上,削鐵如泥,鐵棍登時碎裂成數段!
寒荷愣了一瞬,轉頭看向仙府外——
傅寄秋踏著寒風走進,衣擺呼嘯烈烈生風,麵色冷僵,眉宇落滿了寒霜。
安靜的殿內,隻聽聞腳步聲。
傅寄秋甚至都沒有向裕和行禮,寒著臉扶起連星茗,背著他向外走。
一句話都未說,從未見過他如此失禮數。
“……”寒荷啞然張了張嘴巴,看了看那兩人的背影,又看向麵容微微泛黑的裕和。
裕和雖然依舊是慈眉善目的溫和模樣,可是作為他的師妹,寒荷能夠明顯察覺出他此時早已心境浮動,儼然動了怒。
“兩個不成器。”
他道:“搖光秘密參戰,不知錯認錯,罰禁足在寒岩窟思過。少仙長偏頗,門規處置。”
寒荷隻得匆忙應了聲“是”,連忙追出仙府。好在兩人並未走遠,她追上去歉疚道:“小搖光,是師叔對不住你。”
連星茗趴在傅寄秋的肩頭,偏頭道:“師叔隻是聽命行事,你沒有對不住我。”
頓了頓,連星茗問。
“師叔你上一次去手刃漠北將領時,是什麼感受?”
寒荷愣住,唇角不受控製勾起。她看了連星茗許久,又回頭看了看附近可有其他修士,才小聲說了個與她身份十分不符合的字,“爽!”
連星茗也笑了。
就像寒荷說的,他此時心中隻有一個字,便是——爽!
從頭到腳都無比暢快,七年的壓抑仿佛一朝泄出,心頭的那塊巨石也被搬離。
若從心而為能夠如此爽快,這頓棍子挨得,值了。
……
……
回到庭院。
連星茗
趴到了床上,偏頭提醒道:“你剛剛都沒向師父行禮。”
傅寄秋道:“忘了。”
連星茗笑道:“行禮也能忘,你明日就將少仙長這個身份也一並忘掉吧。”
傅寄秋卻沒有笑,麵色難看掀起他外袍一角,肌膚傷處連著衣袍,還未怎麼動作,連星茗就麵色一變叫道:“疼!輕點——”
傅寄秋收回手,手心微顫。
“發生什麼了。”
“你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了你就衝進去把我帶走了?”連星茗驚笑一瞬,解釋道:“和寒荷師叔當年一樣,我沒有忍住,去幫白羿報仇了。”
說完,他有些惴惴不安,擔心傅寄秋也會與師父一樣,滿嘴大道理說許多。
那他便會覺得,是不是他真的做錯了?他應該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被敵國分屍羞辱,他應該眼睜睜看著受苦的女子們變成一隻又一隻非人的禽獸,任人挑選泄/欲。他應該隨便他人辱罵覬覦他皇姐,隨便他人羞辱自己……
腦中的想法雜亂,他一直緊張盯著傅寄秋的眼睛,傅寄秋卻目不轉睛看著他背上的傷處,許久後蹙眉道:“我應該來早些。”
連星茗頓時長長鬆了一口氣。
心安了。
傅寄秋起身道:“我去取藥,待會給你上藥。”
連星茗點頭:“好。”
他離開後,屋子裡便靜悄悄,連星茗並沒有趴著不動。他以前總是將虎刺梅小盆栽放到床上,抱著盆栽睡覺,眼下轉過頭就能看見小盆栽,他伸出另一隻手在床底下撈出小水壺,因背脊疼痛的緣故,他的手臂有些不受控製。
剛彎下手臂,整個肩胛骨就火辣辣得疼,促使他拎不住水壺,指尖一抖倒進許多水。
嘩啦啦——
水漫過了盆栽邊緣,流到床上。
連星茗靜默一瞬,擺手用靈力將盆栽附近整理乾淨,一片枯黃的葉子靜悄悄落了下來。
虎刺梅苟延殘喘,活了七年。
如今已“病入膏肓”,枯枝敗葉。
這是他曾經與白羿一同種下來的虎刺梅。直到夜深人靜之時,直到隻有他一人之時,他才恍然之中有一種實感,他以後再也見不到白羿了。
係統道:[你還記不記得白羿第一次來看你時,它就葉片枯黃。當時白羿還笑著同你說,隻有你倆都沒死,再種一株就是了。]
[……記得。]
係統長歎一聲:[一語成讖啊。]
連星茗撐起上半身拾起那片枯黃的落葉,小心翼翼將落葉夾在了枝葉之間,收手時卻又帶下另外兩三片枯葉。他又嘗試將另外幾片落葉全部安到枝頭,卻都隻是無用功,直到一滴淚垂到枯枝之上,連星茗才頓住動作。
“救不活它了。”
連星茗趴了回去,將臉埋到枕頭裡,緊緊咬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他好恨啊。
他對白羿很是羞愧。
若有可能,他也想要與白羿並肩作戰,也想要為國家出
力!而今佛狸節節敗退,國力衰弱,所有人都束手無策,國破之日儼然近在眼前。
到時候父皇母後會如何?皇姐又會如何?連曙呢?連曙才六歲!
沒有哪一個國家在滅亡之時,皇族能夠僥幸生存。若有可能,他寧可舍去這一身修為,與家人同生共死,而不是縮在蓬萊求仙問道。
也就是在這一天,大燕的裴子燁興衝衝帶著九節風而來,被當頭潑了重重一盆冷水。
“我要你以五十萬精兵為聘。”
***
第二層除障幻象,裴子燁直到現在才痛心疾首反應過來,連星茗當年是何等處境。
他是大燕皇族義子,又從小去冼劍宗修行,對於國事並不上心。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還在於佛狸與漠北接壤,漠北鐵騎虎視眈眈,第一個要除的自然是佛狸,然後才輪到大燕。
他之所以能在大燕逍遙快活,正是因為佛狸在前線替他們背負了一切重壓!
裴子燁當時什麼也沒有察覺到,他隻是覺得戰事越來越亂了,人心也越來越亂了。可當他回到大燕探親之時,皇城中一切如初,燕王妃與大燕王也叫他不必擔憂,好好修仙就是了。
殊不知在遙遠的佛狸,皇城內已掛滿喪事白帆,金色的紙錢漫天飛舞,人人戴孝。
他當時做了什麼?
裴子燁猛地回過神,他透過連星茗的眼睛,看見了自己當年稚嫩的麵孔。遙遠的記憶重現浮出水麵,裴子燁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大的心慌感,他想要衝上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開口,不讓自己說出那句話,可他卻動彈不得!
他隻能看見十七歲時的自己眼眶通紅,臉色慘白盯著這邊,含著慍怒開口。
“連搖光,你這個人,心是黑的。”
“……”
堪比五雷轟頂,莫大的悔意貫穿心臟,裴子燁此時再怎麼追悔莫及已是無用。
當年連星茗痛失好友,還不能帶好友全屍回鄉,已是瀕臨崩潰。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說出這種話!這真是——真是——
裴子燁急切想要感知連星茗此時的心境,卻隻感覺到心尖微微一下刺痛。
他甚至都分不清這是連星茗的情緒,還是他自己的情緒。他隻想快些見到連星茗,求他原諒——我當年說的是氣話,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戰死了,我也不知道你們佛狸情況如此艱難,他急切想要解釋。
他想知道連星茗會如何回答他。
連星茗會原諒他嗎?
裴子燁的心緩緩沉入了穀底,平日裡的意氣風發被磨損得透徹,像是一株被折彎了的竹子。失神無措之際,他又惶惶然間想起來另外一件事——連星茗曾經對他起過殺意。
並不是成婚那日,屠儘兩百多名冼劍宗弟子之時。而是其他時候。
佛狸國破時究竟還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這些年都錯過了多少?
他自問自己之後的所作所為都無愧於這人。佛狸國破之後,連星茗像瘋了一樣一人一琴殺進漠北皇宮,鑄下大錯,身陷囹圄。
若非他以大燕結親的名義將連星茗救出,這人便會受到仙門百家合力製裁!
這種情況,世人都說是雪中送炭。
可連星茗為何會想到要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