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1 / 2)

“走水了!走水了!”

宮人們的大叫聲遠去,堂皇的氛圍卻並沒有消失。空氣裡彌漫著硝煙味,火光從偏殿冉冉升起,順著房梁一路燒至主殿。

夜深時,視野中的一切景物都是灰蒙蒙的,隻有豔紅的火光透過窗帷印出,在黑色的格子中一股一股往外湧動,傅寄秋幾次攥緊絳河,盯著主殿大門時,身形愈發僵硬。

“阿檀。”他眼睫重重一顫,幾乎以為連星茗走出來了,立即尋聲看過去。

衝天火光當中,有一道虛幻的青年身影坐在被燒斷的欄杆上,大火從側麵凶殘撲上來,又沾著火星子褪下去。

心魔在火光中坐著。

以往它總是會帶著滿滿蠱惑之意的笑,眼角眉梢儘是連星茗絕不會流露出來的貪婪、墮落神情,因此傅寄秋總是能一眼辨清。這一次心魔卻表情嚴肅,甚至有些哀傷、落寞……

它抬起手掌,掌心皆是細密的割傷劃痕,彎起唇角時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被火光吞噬了一瞬,傅寄秋收回了目光,抬步走到了主殿門前。

“為什麼還不走出來。”

心魔輕聲道:“你要進去救他嗎?”

“……”

心魔道:“他一時不走出來,便一世走不出來。你今日救得了他,明日呢?後日呢?你今日在這裡,明日呢?後日呢?”

在心魔說話的時候,魔氣縈繞著整座正殿外圍,若連星茗此時走出,定能發現傅寄秋已然被魔氣包裹住,清澈的瞳孔寥寥點綴著一絲金紅。

滾燙的風呼呼而過。

他腰後的墨發隨風而起,帶著肅殺之氣。

傅寄秋深吸一口氣,指尖戰栗放下了絳河。

不會的。

這個時候也隻能這般安慰自己。

連星茗送信之時心情還極好,整座宮殿中又沒有任何尖銳物品,且殿內還有一個小女孩,他不會帶著小女孩一起,選擇葬身於火海。

“彆等啦。”

心魔從欄杆上跳下,迎著火光走到了傅寄秋的麵前,精致的臉龐上印著半麵火光,還有另外半麵則是隱匿於影之中。它道:“他已棄生,你不如現在就進去,也不必等他自己走出來了——你曾經就錯過一次,不是麼?”

“……”

傅寄秋一動不動。

重逢之後,傅寄秋從來沒有在連星茗臉上看見過那種笑容。先是眼角微微彎下,黑睫躍上月色的清亮,還墜有濕潤的雨水,在眼睫眨下之時,便會有細微的雨珠迸發出來,伴著身形的起伏從彎起的唇瓣邊劃過,這雙眼中沒有一絲陰霾,輕笑時、淺笑時,大笑時仿佛短暫地遺忘了所有不好的記憶,重回鮮衣怒馬少年郎。

這種難得的笑容讓傅寄秋一見,便心尖柔軟,生了許多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期待。

他將希望寄托於那位素昧平生的小公主身上,盼望著連星茗能夠走出過去。

他希望連星茗能夠擁抱未來。

可時

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主殿的房門依舊緊閉,沒有半點兒要開啟的跡象。裡頭同樣毫無聲息,像是死氣沉沉的一座墳墓。

不知何時,瞳孔中的紅意加重。

傅寄秋恍然抬眼,看向衝天而起的火光。

一縷火星子被風吹到了他的麵前,在他的眼底悠悠轉了兩圈,最後墜入塵土。記憶被帶回了從前,當年也是有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在他眼底悠悠轉了兩圈,被一隻手鬆鬆握在了手中。

熒惑之亂第三年。

連星茗已經集齊三枚鬼玉碎片,在萬人的追擊之中東躲西藏。

傅寄秋在雪山之下找到了他,當時的連星茗正平靜坐在一株雪鬆之上接雪,遠遠見到絳河劍光將至,他想都沒想,直接跳下樹枝抱著琴往相對的方向跑。

風帶起了衣袂,雪落上了發梢。

傅寄秋轉到他麵前之時,連星茗的手掌已經撫上了熒惑,指尖重重下壓著琴弦。

看向他時眼眸微微眯起。

“我好像說過不想再見到你。”

話音落下,靈力順著琴弦掠出!

砰——

能夠撕裂空氣的攻擊襲來,傅寄秋沒有抬劍去擋,任憑靈力重重擊中自己的肩頭,身形猛地向後退出數步,垂眼時靜默抹去了唇角的血。

前麵靜了幾秒鐘。

才有毫無起伏的聲音傳來,“為什麼不躲。”

傅寄秋道:“你想讓我用絳河同你打?”

連星茗看他幾秒鐘,轉身往雪山深處走,道了一聲,“不然呢,讓著我做什麼。”

鏘!平地而起一聲厲響,絳河出鞘。

連星茗身形驟僵,抱琴往回看,下意識要作勢抵擋。

傅寄秋麵不改色將絳河往雪地裡一插,提步經過絳河,身無寸鐵走近他。

絳河插在雪地當中,銀白色的雪華劍身與蒼茫大雪幾乎要融為一色。

連星茗本按著琴弦,見狀指尖鬆動了一瞬間,謹慎退後了幾步。

傅寄秋見他退後,便停了下來。

站定。

“我跟著你走。”

“……”

連星茗回眸看了眼雪山深處,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裡,我可能現在就會離開這座雪山。你跟著我,難道不要絳河了嗎?”

傅寄秋搖頭道:“不要了。”

上空有道道劍氣盤旋之聲,隔著很遠,都能夠聽見寒荷師叔等人的喊叫聲。

連星茗挑眉道:“你帶著人來的?”

傅寄秋臉色白了一瞬,道:“你覺得呢。”

連星茗道:“我覺得是你帶著人來的,你也和宿南燭一樣,要抓我?”

“……”傅寄秋麵色難看一瞬,似乎是有些慍怒。但他什麼也沒有說,跑近一把攥住了連星茗的單隻手腕,拽著他往鵝毛大雪中跑。

連星茗踉蹌跟上,偏眸看他的背影。

又看著他攥緊自己手腕的那隻手,劍修都

體熱,尤其是元陽尚在的劍修,可這隻手卻冰涼,幾乎與魔修一樣。

連星茗幾次要甩開他的手,傅寄秋卻死不鬆開手,他們一路跑進了雪山深處某處峽穀縫隙之中。千年寒冰在天際倒懸,水天一線,朦朦朧朧的冰晶在星光中熠熠生輝。

入夜,一縷篝火在他們二人之中升騰而起,兩人對坐,許久沒有一個人開口。

寂靜,各自沉默對坐一夜。

大約天將明時,連星茗在火光中開口,眸中有跳躍的火光,“我發現……”

傅寄秋抬眼看他,隔著火苗。

“你長得還蠻好看的。”連星茗彎下眼角笑了。

傅寄秋看著他不達眼底的笑意,明知道這隻是他隨口的一句話,卻還是不受控製地心臟砰砰狂跳,僵硬地直了直身體。

連星茗在對麵撐著冰地起身。

傅寄秋以為他要走,立即想跟著起身,連星茗卻先一步走到了他的側身處,盤膝坐下。又拿手腕撐在了他的肩頭,湊到他耳邊小聲笑道:“少仙長,我發現了你的一個致命弱點。”

“……”

“好像我每一次離你很近時,你就動都動不了了。腦筋似乎也轉不動了。”話音落下,連星茗抬掌化作靈力,在他背後點了兩下,封住其靈脈。此舉迅速,上一秒還在笑,下一秒便動了手。

迎上傅寄秋凝滯的眼睛,連星茗道:“下次與人鬥法時注意些吧,總不能一有人衝上來抱住你,就平白無故拿了一張免死金牌。”

他不再看傅寄秋,背過身揮了揮手掌,往峽穀之外走,身形逐漸掩埋在冰天雪地裡。

冷風送來一聲輕輕的聲音,似在告彆:

“你攔不住我。”

——你攔不住我。

是指的什麼?

想生存、想逃亡,還是想要義無反顧追隨著母國與逝世親友離去?

傅寄秋一直沒能弄明白這句話,他想著,等到下一次看見連星茗時,他務必要問清楚。

可那是他當年最後一次見到連星茗。

記憶裡的大雪在視野中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撲簌簌的火星子,卷著怒浪滔天,火邊滾滾。四麵八方都是“哢擦”、“哢擦”的斷木燃燒之聲,傅寄秋暗紅的瞳孔直勾勾盯著緊閉大門,握緊絳河劍柄的手在劇顫。

他當時就已經錯過了連星茗一次。

***

“……我最後一次前往那座山脈時,隻看見山洞裡有很多野獸的腳印,還有毛發。”連星茗幾次張嘴,又閉上,可他閉眼之時就能看見山洞內盤旋的野獸腳印,他不敢深想,繼續道:“你說,我如果臨走前沒有讓他等我,他餓的時候是不是就會自己走出去,走出那座大山?”

現在說這些,全部已經晚了。未來有很多種可能性,過去卻隻有一種既定事實。

那就是連曙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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