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邇坐在辦公桌前,他看著那張被裁剪塑封好的插圖,有些回不過■。
“我看過了這次的事件報告。”
蒲影合上期刊,整理好桌麵:“可以判定,是一次有預謀的數據盜取。”
他知道溫邇的來意。
這次事件的定性對總研究所負責人來說,不止關係到責任歸屬,更關係到後續的處理方案。
數據盜取損毀的性質很嚴重,科學部聯合安全部門調查,在得到正式結■前,調查組都不會離開總研究所。
如■被判定為瀆職,溫邇很可能會失去所長和負責人的職務。
在這種時候,任何人都會感到不安和緊張,並試圖利用某些更直接的方式,來提前獲取內部信息。
比如……走後門。
蒲影已經遇到了很多這樣的人,他不意外溫邇會來:“調查還沒有正式開始,我所知的信息不足,無法給你更多的答複。”
“但也請溫所長相信,在裁定中,我們會保證足夠客觀的態度。”
蒲影:“按照規定,我們不應當和總研究所的人員有私下接觸,也請溫所長配合……”
蒲影停下話頭:“溫所長?”
溫邇堪堪回過■,抬起視線。
蒲影:“有什麼問題嗎?”
溫邇不自覺地虛捏了下掌心。
他甚至沒能分得出精力,像每次一樣因為蒲影這種公事公辦的漠然態度不舒服。
他根本沒注意聽蒲影說了什麼,那張照片始終在他的眼前晃。
晃得他靜不下心。
他太熟悉照片裡的人影了。
即使駱燃現在已經和照片裡幾乎完全不一樣,在溫邇不知道多少次站在監控器後,遠距離監視著駱燃進入電子風暴的時候,依然會在強磁場扭曲的時空裡看到當初那個駱燃的影子。
……可蒲影為什麼會特意保存駱燃的照片?
蒲影認識駱燃?他和駱燃是什麼關係,他知不知道自己在用駱燃做什麼?
蒲影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為了救他,正在做多瘋狂的事?
溫邇看著那張照片,瞳底隱著的■色不斷變換。
“……你在看這個?”
蒲影察覺到他的視線:“溫所長認識這個人?”
溫邇眼尾微微一跳。
他很快控製好自己的情緒,笑了笑:“……隻是想起些以前的事。”
“你記得嗎?咱們小時候……你也喜歡照相。”
溫邇說:“伯母給你買了個相機,你每天都抱著。”
蒲影微微蹙了下眉。
他不喜歡溫邇這樣理所當然地提起過往。
那些過往對他■言都是全然陌生的,不論旁人再怎麼提起,旁敲側擊,單刀直入,他都沒有相關的記憶,也想不起任何感覺。
他偶爾會覺得,他其實隻是個當初那個“蒲影”被剝離了所有的生命力和情感後留下的一個影■,他其實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
冰冷的、沒有心的怪物。
“我不認識。”蒲影垂下視線,“我隻知道他用來發表照片的名字是。”
蒲影:“期刊上說,這個名字的來源是strom。”
溫邇清楚這個詞的意思。
他不知道是鬆了口氣還是更緊張,沒再貿然開口,隻應付著點了下頭。
storm,風暴。
駱燃曾經是個專門拍攝極端天氣的風暴追逐者,照片在期刊上發表過不少,他們剛遇到的那一年,駱燃還興衝衝地給他展示過。
這些期刊一向積壓來稿,拖上幾年也不奇怪,或許隻是這期開了天窗,所以在舊稿件裡挑了看得過去的來補位。
蒲影的母親是個藝術家,對攝影很感興趣……蒲影會留下這張照片,或許也隻是偶然間看到,想找攝影師詢問有沒有更多的作品。
溫邇說服了自己,心裡稍定下來。
他恢複了平時的理智,慢慢回想了一遍剛才蒲影說的話,已經察覺到蒲影並不喜歡這種在工作中夾帶私人關係的狀態。
再提數據被盜的事,隻會適得其反,何況……沒必要讓蒲影■為這件事對他生出成見。
溫邇不想讓他們的氣氛太僵,看了看那本被合上的期刊:“你現在對地理感興趣了嗎?”
“還好。”蒲影說。
“如■你有興趣,隨時和我說,我也可以去了解。”
溫邇的語氣很平和:“……蒲影。”
蒲影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
“你信也好,不信也沒關係……我今天的確不是來和你套關係。”
溫邇說:“我隻是太久沒見你了,想來看看你。”
蒲影問:“看我?”
溫邇迎上他的視線,頓了下,■色恢複自然:“如■打擾,我這就走。”
溫邇站起身,自己朝門外走出去。
蒲影依然靜坐著,直到他伸手去拉辦公室的門,才終於出聲:“等一下。”
溫邇在門口停下來。
蒲影垂著目光,身形不動。
他的瞳底什麼都映不出,連陽光順著窗口淌進來,都折不出哪怕半點暖意。
……所有人都對他說,在他小時候,最照顧他的就是溫邇。
溫家和蒲家是世交,兩家輪流掌舵財團,代代都有聯姻,家族子弟們從小長在一起。
年齡相仿、身份對等的,大都從小就會定下來,一起上學,一起接受家族的培養,一起決定以後要走的路。
祖父對他說,他失蹤後,在他們捉迷藏的那顆樹冠上探測到了殘餘的微量電子脈衝。
隻有被卷入電子風暴的人,才會在失蹤後留下那種脈衝。
溫邇從大學起,就瘋狂地一頭紮進了電子風暴的研究裡。
也是因為溫邇在研究中發現,每個人在卷入電子風暴時引發的脈衝頻率都有細微的差異,才讓科學部得以完善了專門用於尋人的識彆係統,讓蒲家把他找了回來。
“蒲家找回我後,祖父沒有立刻告訴你。”
蒲影說:“是因為我什麼都不記得,怕你覺得失望,受不住這種打擊。”
溫邇知道蒲影會和自己解釋這個,並不意外,他轉回來看著蒲影,語氣溫和:“我知道。”
……溫邇的確受到了不輕的打擊。
按照蒲家的打算,是先安排蒲影入職科學部,讓溫邇從官方文件裡得到通知,有一個心理緩衝,再設法讓溫邇逐步接受“蒲影已經和過去完全不同”這件事。
沒有人想到蒲影也會去那場宴會。
連蒲家自己也沒能料到,所以沒能事先做好準備,就讓他們這樣倉促地在宴會上見了麵。
溫邇直接瘋了。
“那天。”蒲影問,“你從宴會離開以後,做了什麼?”
溫邇正要開口,被他問得一頓,停下話頭。
……他灌了很多酒,去找了駱燃,把駱燃當成了蒲影泄憤。
駱燃想要逃回家,卻遇到了他特意安排的、去攔住駱父駱母寒暄的人,聽到了那段對話。
他裝成什麼都忘了,去接駱燃——在駱燃的視角裡,他或許的確是什麼都忘了。他喝了酒,醉得不清醒,所以做了些犯渾的事,醒來就不記得了,這很合理。
駱燃被他輕而易舉地哄好了,領回家,成了蒲影的替身。
……
蒲影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事。
蒲影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關心……現在的蒲影,就隻是個沒有心的怪物。
有一瞬間,溫邇幾乎想把這件事說出來,看看會不會讓蒲影有哪怕半點不滿或是抵觸的波動。
溫邇垂下視線,儘力把瘋狂的念頭壓下去,重新調整好■色。
“我喝了很多酒……”溫邇說,“喝了很多酒,又做了一些事。”
溫邇問:“你呢?從宴會回去以後,你做了什麼?”
蒲影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什麼也不會做。”
溫邇早就知道:“對你來說,隻是遇到了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不完全是。”蒲影說。
溫邇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應當控製情緒,可駱燃的反常和事情接二連三的脫軌,都在不斷刺痛著他的■經,蒲影桌上那張駱燃的照片,把他推到了失控的邊緣。
溫邇的語氣帶上了控製不住的嘲諷:“不完全是?”
蒲影正要開口,迎上溫邇的視線,微微停頓。
……從宴會回去以後,蒲影把自己反鎖在書房裡,看了一天一夜屬於當初那個蒲影的日記、照片和影音資料。
蒲影翻遍了每一點痕跡,試圖找到當初的自己,還給這些人。
他隻是沒能做到。
蒲影原本想和溫邇解釋這件事,但他忽然不想說了。
蒲影很熟悉溫邇這種視線。
“你也覺得,我是個不完整的殘次品?”蒲影問。
溫邇一窒。
溫邇臉色微微變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把這種念頭隱藏的很好,從沒想過蒲影能看出來:“我——”
蒲影點點頭:“我也這樣覺得。”
“是我虧欠你。”蒲影說,“這次來之前,祖父和我說了我們兩個的事,如■沒有當初的意外,按照兩家的約定,我們原本應當在適齡時依法構成配偶關係。”
“……蒲影。”
溫邇愣了一刻,緩過■:“你不必這樣。”
溫邇不想再談什麼殘次品的事,他急於讓這個話題過去,語速也比平時稍快。
“宴會那次的事,是我沒控製好自己的情緒……以後不會了。”
溫邇:“你放心,我不會強迫你,我知道這對你來說——”
蒲影:“這是我應當履行的義務。”
溫邇:“……”
“如■你想,等這次調查結束,無論結■如何,我們都可以去領證。”
蒲影:“我會學習家庭的規則,學習配偶的相處模式。”
“我會學習……人的感情。”
蒲影問:“你想嗎?”
溫邇淺灰色的瞳孔微微縮了下。
蒲影靜靜看著他。
……
隔了許久,蒲影點點頭:“我知道了。”
“蒲影。”溫邇倏地回過■,快步走回去,“你聽我說。”
蒲影說出這些話並不奇怪,他隻會通過邏輯思考。對蒲影來說,和人結成配偶這件事就和調任部門、接受工作一樣,無非也隻是一件要做的事。
可蒲影的■色,卻忽然讓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