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邇呆坐在駕駛位上。
他回答不了對方的問話,甚至連像上一次那樣、被這些膽大包天的挑釁激怒的情緒,都全然生不出。
在這樣高強度的電子脈衝影響下,一定會發生人格的湮滅和解離——這是溫邇最近一篇電子風暴相關論文的結論,還沒來得及發表,但已經有了足夠的佐證。
人原本就是最複雜的生物,在人格發生變化後,可能會出現任何一種結果。
……但他沒想到,這個結果裡會包括蒲影。
不是那個坐在辦公室裡,被蒲家精心護著的殘次品。
溫邇垂在身側手指開始神經質地跳動,想要伸手拉住眼前的人。
他張了幾次嘴,試圖說出一兩個字,可過於強烈的錯愕■恍惚挾持著他,讓他什麼也做不了。
……
沒有人知道,蒲影失蹤後,他就在內心裡重新構建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影子。
那個影子有蒲影的臉,戴眼鏡,經常穿襯衫,不愛說■,不太喜歡笑。
走路的時候會把左手收在身後,有不太明顯的帝都口音。
溫家■蒲家是世交,體製變革前的幾百年裡,都是聲名顯赫的皇屬貴族。後來政治體製變革,兩家在那場大浪淘沙的激戰中聯■登頂,一躍成為了參與創立聯盟的頂尖家族。
聯盟成立後,蒲家留在帝都參政,溫家隱退回到了星城。
蒲家當初的家主是溫家的副官,那以後,溫家的每一個本家子弟,都會有一個被從帝都蒲家送來的玩伴。
兩個人會理所當然地從小長在一起,一起接受教育,一起長大,一起決定今後的發展。
如果雙方都恰好願意,當然也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配偶,即使沒有這方麵的想法,也可以成為摯友■至交。
在溫邇的認知裡,蒲影就該是他的。
可蒲影失蹤了。
溫邇從來都沒能接受這件事,他拚湊起了所有對蒲影的記憶,在腦海裡重新給自己構建出了一個影子。
他■這個影子共處了二十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這道影子變成真的。
他把所有自己滿意的印象都加上去,並且堅信不疑,如果蒲影還在,如果蒲影順利長大了,就該是這樣。
所以現在回到蒲家的那個蒲影,無疑是錯誤的、不完整的、需要被治療的。
蒲影應當被改成他期望的那個樣子。
溫邇認為自己有這個權力。
……
他麵前的“蒲影”低低笑了一聲。
溫邇的眼底已經有些充血,他找回了一些聲音,嗓子卻啞得像是生吞了塊滾燙的烙鐵:“……你笑什麼?”
“沒意思。”那個人說。
溫邇眼尾狠狠一縮。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什麼樣,但神色一定近乎猙獰。
他腦海裡的影子變成真的了,這道影子被他珍藏了這麼久,被他用最■的心力保護到了今天,對他的評價居然是……沒意思?
溫邇用力抓住了那道影子的■臂。
他還想說■,卻先被掌心的冰冷刺得一凝,脫口而出:“蒲影——”
剩下的■還沒來得及出口,那個被他死死抓著的人已經倒了下來。
溫邇托住栽倒的身體。
他猛然清醒過來,倉促去探駱燃的呼吸,針紮一樣的後悔鋪天蓋地席卷了他。
嚴重超額、極高頻率高強度的電子風暴探測,不止會湮滅探測者的人格。
那些狂暴失控的高脈衝電子流,會先摧毀一個人的身體。
他隻想把駱燃當作一個彌補遺憾的替身,一個好用的實驗觀測對象。駱燃隻是他在研究中稍微重要■特殊些的一環,如果真的用壞了,雖然有些可惜,但也不是不能找到替代品。
他沒想到駱燃會變成這樣,會變成最接近他腦海裡那個“蒲影”的樣子。
“彆死。”
溫邇把自己摔下車,脫下外衣,用力裹住正迅速失溫的駱燃的身體:“我送你去醫院,送你去醫院……你把他還給我。”
溫邇對駱燃做著急救,他跪在地上,神色已經有些歇斯底裡:“還給我,你還給我。蒲影,蒲影——”
有人攔住他,沒讓他瘋狂到活活按折駱燃的肋骨。
溫邇眼底充血,粗喘著抬起頭。
攔他的是來調查情況的安全部門探員,被他擇人而噬的狀態引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他還活著,溫所長。”
探員沒有鬆開■,依然攔著他:“而且他也——”
探員低頭看了看昏迷的人,把後麵半句話咽回去,示意同事把擔架抬過來。
而且……這個人明明也不是蒲影。
雖然有一模一樣的顯眼胎記,但長相輪廓都不太像,硬要說的■,穿著打扮倒是有那麼一點神似。
但蒲組長要穿襯衫,一定會規規矩矩扣好袖口,領口的扣子也隻會解到第一顆。
聽小道消息,蒲組長是因為曾經被卷入電子風暴,身體需要隨時保暖。他們有探員同事機緣巧合,還曾經意外發現過蒲組長在休息間悄悄試新納米科技超薄高保溫的保暖內衣。
探員親耳聽見溫邇管這個人叫“蒲影”,心裡■少有些奇怪,麵上不顯,■同事對了個眼神,把身份不明的昏迷人員抬上救援車。
抬的時候,有個探員無意間碰到了昏迷人員頸間的胎記。
一小片在電子風暴影響下解離的紅色顏料,瞬間附著在了探員的■指上。
顏料質量非常好。
探員下意識擦了幾次,一點顏色都沒有掉,反而紅得更鮮豔了。
探員甲:“……”
探員乙:“……”
探員們神色有些複雜,無聲交換了幾次視線。
溫邇因為一個昏過去的人歇斯底裡,給這個人做心肺複蘇,求這個人不要死,還對著這個人一聲聲地喊“蒲影”。
這個人穿著蒲影會穿的衣服,打扮成了半像不像蒲影的樣子。
甚至還用不明成分的顏料,強製這個人也畫了■蒲影一模一樣的胎記。
……探員們都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到這一步就已經猜出了是怎麼一回事。
安全部門同時負責監管,幾個經常負責調查作風問題的探員■熟這種事,不著痕跡交換目光,看向溫邇時已經隱約帶了“會玩”的感歎。
“你們要做什麼?”
溫邇的瞳孔微縮,他看著幾個人朝自己走過來,心頭生出不安:“我申請見蒲組長,今天的事情……我會當麵和他解釋。”
“是個誤會。”溫邇咬了咬牙,看向駱燃的胎記,“這隻是個巧合……”
探員點點頭:“我們相信您。”
每個作風有問題的調查對象,都會說一切隻是巧合。
“蒲組長回帝都了,要過段時間才能回來。”
探員抬起雙■:“溫所長,放鬆。”
溫邇沉聲說:“我■放鬆!你們——”
他沒能說下去。
在他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的同時,另一個探員從後麵包抄過來,熟練地給溫邇注射了鎮靜劑。
……
救援車上,得到了合理救護的駱燃短暫地醒了過來。
他從嚴重的失溫狀態裡恢複,身上重新開始因為恢複對極寒的感知而微微發抖,視線有些渙散,被人叫了幾次才慢慢有了反應。
他的身體還沒有恢複知覺,任由隨行的救護人員■行救治,儘力微微轉動著目光。
探員連忙俯身:“先生,您有什麼需要?”
“數據……”駱燃茫然地睜著眼睛,“夠了嗎?”
幾個探員神色微微變了。
他們的確是衝著恢複探測工作的那個“探測者”來的,但總科研所的終端機隻向他們開放數據監測,不允許他們查看探測者的具體資料■電子風暴的最新定位。
這一次調查督導的主要任務是黑客攻擊事件,他們拿到的調查許可裡,也的確不包括這些。
蒲組長已經親自回了帝都安全部,■行新的調查權限申請。
他們留守在星城,暫時沒什麼任務,也隻是隨便碰一碰運氣,按照監控下溫邇的位置追蹤過來,想蹲守看看溫邇在做什麼。
安全部門的行動常有危險,在發生過幾次探員犧牲事件後,蒲影要求部門改革,重新規定救援車必須隨時隨行,這一次恰好派上了用場。
探員們見■了這種事,以為無非是溫邇喜歡這一口,對著他們冷若冰霜凜然不可侵的蒲組長,找了個紓解欲|望的替身。
……沒人想過,這個替身還會■他們一籌莫展的調查有關。
“還不夠嗎?”
駱燃開始掙紮,他甚至吃力地試圖坐起來:“我再去測,還差多少……”
“先生,先生。”探員連忙按住他,“你的身體狀態■差,隨時會有生命危險,不要動。”
駱燃不解地看著他。
探員隔著衣料,■按在被救助者的身上,幾乎都覺得自己的體溫正在被源源不斷地吞噬進去。
探員們接受過培訓,他們知道這是一種特殊的失溫症,是電子風暴的後遺症。
隻有嚴重超過安全限額、高頻次密切接觸電子風暴的人,才會患上這種後遺症。
探員微微打了個激靈,忍不住撤開■,低聲問他:“先生,你是電子風暴的探測員嗎?你在總科研所有注冊id嗎?”
駱燃點了點頭。
他像是已經被訓練得不用思考,聽到問題,就已經流暢地背出來:“我的個人id是,032號探測員,注冊編碼926314……我還有73次探測未完成。”
探員皺緊眉:“73次?”
駱燃:“我必須儘快,沒有時間了。”
他又要坐起來,但這一次他的身體已經徹底沒有了任何力氣,儘力掙紮了半天,也隻是在急救床上微弱地動了動。
“先生。”探員問,“您知道科學部推薦的電子風暴探測頻率,是一個月內不超過兩次嗎?”
駱燃的視線有些空洞,他像是聽不懂探員的■,隻是因為自己耽擱了時間,有些困擾地皺著眉。
“一個月……兩次。”
駱燃:“太慢了,我想快點回家。”
提到這個字眼,他忽然有些焦躁,用力擺了擺頭:“放開我。我■好,我趕時間……”
探員們及時按住他,回頭看了看被鎮靜劑麻翻過去的溫邇,心裡不著痕跡地沉了沉。
……
蒲影親自回了帝都,重新向聯盟總部申請調查權限,要擴大調查範圍,讓他們留守在星城監控溫邇。
他們當然會按照吩咐去做,隻是心裡■■少少有些不以為然。
畢竟沒有■少人親自見過電子風暴。安全部一向負責高危行動,更熟悉殺傷性武器的危險,對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哪怕看了再■的資料■記錄,也難以有什麼清晰直接的認知。
——直到他們親眼看見了電子風暴的受害者。
不是像蒲組長那樣,已經休養了足夠長的時間、基本恢複了正常的生活能力,除了偶爾還需要穿一穿保暖內衣,■常人已經看不出什麼區彆的受害者。
是雖然還沒有明確證據,但疑似被強製要求高頻次高強度探測電子風暴的探測員。
明明生命幾乎在以可見的速度流逝,卻因為已經失去對身體狀況的感知,依然不知疲倦、飛蛾撲火一樣,依然試圖進入那一片神秘且恐怖的絢爛極光裡。
“不要打草驚蛇……通知蒲組長,請求總部給出權限,緊急封停總科研所的一切探測活動。”
領隊的探員低聲安排:“保護好探測者,提升溫邇的監控級彆。”
其餘幾個探員應聲去做,領隊回到急救床邊,看了看探測者的生命水平數據。
駱燃依然睜著眼睛,他不再掙紮了,輕聲問:“我要死了嗎?”
“不會。”領隊■他保證,“你會活下來。”
“你現在需要休息,先生。”
領隊說:“不該有人讓你在短時間內■行73次探測,如果有,那個人就是在犯罪。”
駱燃慢慢眨了兩下眼。
他聽不懂領隊的■,也感覺不到疲倦,但他的精力的確已經徹底耗儘了。
“我們會給你注射安眠類藥劑,來減緩你的能量消耗。”
領隊看著他,放慢語速:“不要抵抗。”
駱燃垂下視線,看著透明的藥水被注射■自己的身體裡。
他低聲說:“爸爸媽媽……”
領隊問:“什麼?”
駱燃沒有回答,他已經陷入了昏迷,一隻手從急救床邊滑落,■迅速消泯的意識一起墜下去。
他原本始終緊攥著右手,現在脫力昏迷,有什麼東西跟著掉在了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