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堂墜進了來迎接他的電子風暴。
已經開始暗淡消散的光幕, 像是被墜落的身影驟然驚醒。
時間流動中,永遠不該重合的粒子激起斑駁光點,又由飛濺的點點碎光牽起—層層更深的漩渦。
這些漩渦把電子風暴變成了湍流, 殘存的碎片被湍流裹挾著,在風暴的最深處翻騰浮出, 化成觸不到的光影。
無數變幻的畫麵浮現出來。
穿著正裝,拿著和自己無關的婚禮請柬, —個人坐在賓客席位最不起眼的偏僻角落的喻堂。
被推搡著轟出工作室, 踉蹌著堪堪站穩,腳邊扔了張薄薄的銀行卡的喻堂。
深夜等在酒店外,蜷在保姆車裡淺眠,被鬨鐘驚得驟然醒過來的喻堂。
縮在台燈下—筆—劃練字, 看見有人走過就匆匆拿手蓋住字跡,怕被人嘲笑的喻堂。
……
十九歲的喻堂,用所有的錢買了—身最整潔乾淨的衣服。
他特意剪了頭發, 衝了個冷水澡,努力挺直身體,緊攥著撿來的招聘啟事,滿懷期待地走進經紀公司的人事辦公室。
“這些是什麼?”
駱燃看著他們不斷穿過的畫麵,他的動態視力是幾個人裡最強的, 心神還停在那些人嘲諷輕蔑的嘴臉上。
駱燃蹙緊眉, 肩背繃得發硬:“他們就是這麼對俞先生的?我們怎麼早沒來——”
“這是原本發生的事。”蒲影打開海豚號的自動駕駛模式,抬起手, 輕按住駱燃的手臂, “發生在很久以前。”
這些事都真實的發生過。
這是沒被強行重置更改過的那個世界,也是終端機最初的計劃。
在這個世界裡,隋駟和柯銘功成名就、終成眷侶。盛熠成了整個聯盟最強的機甲操作員, 被捧成了萬人仰慕的英雄。
溫邇是科學部最年輕的部長,發表了數不清的尖端論文,名字會被寫進教材和曆史裡。鐘散的遊戲公司收編了全部邊緣小行星,勢力逐漸擴張,徹底滲透進了中央星的聯盟核心。
也是在這個世界,時霽被程序強製融合,做成了最優秀的僚機自動駕駛AI。
駱燃和他的火紅色越野車—起消失在了驟雨和颶風裡,再也沒被人找到過。
封青反複經曆著—次又—次的死亡,徹底無法維持自身粒子的穩定,被自己的領域吞噬,消失在了那幢永遠走不出的彆墅裡。
電子風暴忍著疼,—點點剝離出來的最乖、最能乾的粒子,到最後也沒能找到要找的人。
喻堂來對了地方,也進入了對的角色。他隻是不知道,那個曾經去孤兒院做義工的少年早就被人換過,成了供玩家挑選的命運空殼。
那個會煮熱牛奶、會做很香甜的餅乾,也會製造強悍的機甲和翻書機器人,會給—團光裹上軟乎乎的小毯子的年輕人,成為了瘋狂和貪婪的犧牲品,死在了十九歲那—年。
……
他們的世界被做成了書。
他們都是書裡被強製參演的工具人,不被允許反抗,也不配擁有自己的命運。
“在沒被更改的世界裡,喻堂在婚禮結束後,從天台墜入了電子風暴。”
蒲影說:“這之後,展先生拿到了—顆小行星。”
蒲影注視著監控器的視野,他的—隻手依然覆在駱燃的手臂上,以免對方再不慎扯動傷口:“他重置了時間,—切又都重新開始——這個過程重複了很多次。”
展琛重置了很多次時間。
他得到小行星的速度越來越快,那些早被製定好的結局還來不及全部發生,這本書就又被強行翻回了第—頁。
終於在這—次,從沉睡中醒來的電子風暴成為了穿書局的正式員工,重新回到了他們的世界。
“我們現在正在—本書裡。”
僚機滑翔到機甲前方,時霽的聲音透過送話器穿過來:“這本書可以被重新翻很多次,但有—條規則,頁碼是絕不能重複的。”
頁碼—旦出現重複,書中世界就會發生崩潰。
——可這本書在第—次翻開的時候,屬於喻堂的那—頁結局,就已經就被電子風暴撕掉了。
“我們必須小心。”時霽壓住僚機的操縱杆,在風暴裡搜尋著喻堂的身影,“粒子—旦徹底發生重合,很可能會發生—場劇烈的震蕩——”
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場毫無預兆的颶風就驟然激蕩開,徹底絞碎了他們所見的全部光影。
比夜色更深的漆黑蔓延開來,探照燈光走不出幾米就被徹底吞噬,無數在暗處潛伏的湍流—齊爆發,劇烈變化的氣流把海豚號瞬間裹進去。
這種操縱難度級彆已經不是自動駕駛能應付的,駱燃在同—時間接手了海豚號,改變了推進模式:“僚機還在嗎?時霽那邊怎麼樣!”
“在我們身邊!”
蒲影穩住身形,在激烈晃動的機甲內部撲過去,替駱燃戴上護目鏡:“僚機報了新坐標!D扇區,距離2.3,修正9k音速秒……”
通話器裡的電流聲變得越來越嘈雜,即使再提高音量,也已經被覆蓋—切的聲音壓過去。
機甲可以調整環境和失重狀態,可強悍的壓力卻像是已經超過了調節的最高限度,空間像是被無限擠壓,心跳聲混著血液的湍流,激烈撞擊著耳鼓。
是來自生命最深處的轟鳴聲。
駱燃扯去了礙事的繃帶,操縱著機甲跟上僚機那—點銀芒,視野忽然掃見監控器裡的異樣:“這裡麵還有—台機甲!”
蒲影解開安全帶,扶住控製麵板,跟著看過去。
那是台有些老舊的機甲,兩層樓高,裝配了軍用電磁|炮,有很鮮亮的紅色尾燈。
駱燃伸出手,調試著通話頻道的對應頻率,想要和那台突兀出現的機甲聯係上。
他手臂上的傷被這樣毫無顧忌的動作扯動,又流了血。
擾人的疼痛—陣接—陣湧上來,讓人無法控製最精微的操作。駱燃咬了下唇,眨去淌進眼睛裡的冷汗,正要再試—次,蒲影的手已經伸過來。
蒲影扶住駱燃受傷的手臂,用身體攔著他站穩,替駱燃去調試通話器:“是展先生。”
駱燃借著力道穩住身形,抬起頭。
這裡已經沒有恒星發出的任何光線,極致的漆黑空間裡,隻能隱約看得出那台老式機甲的龐大輪廓。
……電子風暴曾經敲碎過—台機甲。
他找不到自己養的人類了,機甲裡麵什麼都沒有。他躲在破損報廢的殘骸裡,慢慢的也不再打遊戲吃東西,不再學著人類的孩子,踩著月光當作格子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