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展琛原本應當沉默——對還沒滿十九歲的特工來說,這些誅心的指控哪怕不足以擊垮他的意誌,也會讓他產生難以自控的動搖。
哪怕是重走一遍劇情,以展琛的性格,也一定會一絲不苟地全盤照做。
無論是故事裡原本的展琛,還是為了俞堂重新回到這本書裡的展琛,隻要任何一處意識海動搖,裂開最細微的縫隙,就是絕佳的可乘之機……
特勤局局長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展琛輕易解開了那些精密冰冷的電子密碼鎖銬。
他揉了揉手腕,從刑訊床上站起身,隨手扯下被拷打得破碎的衣物,擦了擦額間的冷汗和血。
他的動作很像展琛,但又分明不是展琛。
展琛是個半路出家的特工,骨子裡有多少訓練都碾不去的溫潤,哪怕極端憤怒抗拒,也不會鮮明地流露出來任何不必要的情緒。
現在的這個人頂著展琛的殼子,也在模仿展琛的動作,他學得很像,舉手投足的細微動作裡,卻還是有掩不住的利落瀟灑。
不加掩飾的鮮明鋒芒,在這樣陰森的刑訊室裡,鋒利得幾乎有些刺眼。
特勤局局長的瞳孔因為極端恐懼而收縮,他僵在陰影裡,聽見自己發顫的聲音。
“電子風暴……”
“是我。”俞堂打了個嗬欠,“早上好。”
展琛這具的身體素質遠比貧窮的學生好太多,俞堂單手一撐,輕輕鬆鬆跳上操作台,坐在主機的機箱上。
他身邊卷起團微型風暴,那些npc特工瞬間恢複成數據,卷入那一團颶風,憑空消失在了刑訊室裡。
“你是不是很好奇其他人的下場?”
俞堂說:“溫邇一直在乞求那些文明把他重新變成數據,他想成為那些文明的一員,想永遠作為數據活下去。”
俞堂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偶爾醒來的時候,和遊戲世界交流的幾次,都還聽見了孜孜不倦的申請通知提醒。
溫邇想利用這個機會得到豁免權,可惜棋差一著,坐鎮談判桌的喻堂早徹底封死了這一條路。
溫邇被強製恢複成人類,按照聯邦法律,已經接受了應有的審判。
鐘散被遊戲世界塞回了大逃殺遊戲的主控室,那裡現在成了被囚禁的數據們廝殺發泄的角鬥場。
維度路徑被徹底封閉,不會再有任何真實的生命體被投放進去。那些數據如果不能清醒過來,就要永遠無止境地困在灰色世界裡,絕望著互相廝殺吞噬下去。
“聯盟徹底更改了軍製,以機甲為核心的戰鬥體係被徹底取締了。”
“盛熠剝離了那個控製他的係統,現在徹底頹廢在家,前幾天因為挑釁滋事被強製拘留了。”
俞堂說:“你如果還想要逃出去,偷走他的身體,可能要去看守所裡找他。”
……
他用不著多說,這些信息打開封鎖,就會自然而然共享給被終端機選中的中介人。
特勤局局長瑟縮在陰影裡,恐懼已經徹底爬滿了他扭曲的麵孔:“你認錯人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是嗎?”俞堂偏了下頭,“那你走出來。”
特勤局局長的瞳孔縮得如同針尖。
冷汗沿著他的額頭滾落下來,他的身體僵硬得要命,雙腿一陣陣發軟,死命靠著牆才艱難站穩。
……他不敢走出這片影子。
他被壓縮到了最底層的維度,又被填充進了回收站,他也變成了和那些人一樣的線條。
技能卡被剝奪了,他還剩下的唯一能力,也隻有作為一條扭曲的黑色蟲子,在空間的邊緣艱難移動。
特勤局局長匍匐在空間邊緣,看到電子風暴耗儘能量,心中就是一喜——他知道,展琛一定會選擇這個辦法,領取劇本裡的角色,冒險提取卡牌世界裡的能量。
他可以想辦法鑽進來,鑽回這本書裡的自己身上,他甚至可以趁展琛虛弱不備的時候潛入展琛的意識海,吞噬展琛的精神力……
現在,他煞費苦心計劃的一切,就這樣輕易地被電子風暴攪亂了。
特勤局局長盯住俞堂。
他和那些數據原本以為,即使電子風暴還能醒來,也已經被那個人類成功俘虜,已經失去了自我意誌,沉溺在了和人類的廝守裡。
……可現在回來的電子風暴,卻好像還和以前沒有區彆。
還是那個叫他們頭痛不已,輕易就能挑破他們的計劃,永遠讓他們措手不及的死對頭。
甚至在得到了展琛後,電子風暴最後一處弱點也被填上,比之前還要更無所顧忌,更叫人生出不明來由的畏懼——
特勤局局長的念頭戛然而止。
他很快就知道了這種仿佛從靈魂深處冒出來的、無法忽略的恐懼的來由。
他不敢走出陰影,他現在隻是一條黑色的線,躲在暗處操控著書中自己的投影——如果把這條線無限放大,就會變成一組看不到儘頭的數據,這條數據就是他全部信息的載體。
可現在,他的數據卻在被人強製打開了安全鎖,正在重新刪改編輯!
“你對我做了什麼?!”
特勤局局的瞳孔極度收縮,幾乎凝成針尖:“你怎麼會有我的數據修改權限?誰給你的權限?你——”
“我得到了終端機的數據代碼。”俞堂說,“它被我關在風暴眼裡,我拆開它的數據研究了一下。”
特勤局局長打了個冷顫:“你重置了終端機?!”
特勤局局長上前一步,死死盯著俞堂:“它曾經也是電子風暴!它是被誘惑進了圈套,才會被捕捉的,它知道後悔了!你知道穿書局的終端機代表什麼嗎?它能徹底改變你們這個世界的科技體係,你就是這麼對待你的同類——”
俞堂冷聲打斷:“有人讓它進圈套嗎?”
特勤局局長生生滯住。
“不是故意的,有苦衷,被人蒙騙,受不住誘惑。”
俞堂問:“有人讓你們這樣做嗎?”
特勤局局長的臉色難看得要命,他答不出話,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俞堂跳下主機,朝他走過來。
“是你們自己決定走這條路的。”
“是你決定了要做中介人,親手兌換掉這片星際的未來。是終端機決定了要奪取這個世界,捕捉我成為新的終端機,好讓它趁機逃走。”
“有那麼多人被你們毀了,世界每重置一次,他們就在自己被扭曲和改寫的命運裡掙紮一次。”
“現在支撐著聯盟運轉的,軍部、安全部、談判小組的成員,都是曾經被你們剝奪了命運的普通人,他們豁出命把世界從偏離的軌道拉回來,然後你們覺得後悔了——你們隻是後悔了,就可以來享受他們的成果了?”
“是你把人類的命運當成貨品交易,是終端機把這個世界做成書中世界和卡牌庫的。”
“現在你們來說後悔,說自己有苦衷,是被人蒙騙了?”
“懸崖勒馬、痛改前非,說自己能為新世界做貢獻,想要立地成佛嗎?”
……
俞堂每說一句,特勤局局長的臉色就更灰敗一分。
詭辯的言辭被儘數結結實實堵回去,他張了張嘴,絕望地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頂著展琛殼子的電子風暴。
俞堂根本不在意特勤局局長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他已經習慣了被人看作怪物,低頭看了看展學長的上身,隨手扯過掛在椅子上的軍服穿好。
展琛身形修長軒挺,平時被溫和的表象掩著,又做慣了商城客服,罕少和人動手。其實要論身量,並不比特戰隊的隊員差出多少。
挺拔的正裝軍服勾勒身形,束出少年特工的勁窄腰線,透出明淨利落的勃勃英氣。
這樣的展琛,原本該是一直屬於他的。
“強行拔高科技樹的唯一後果,就是讓世界在超速的發展下徹底走偏,最後毀掉自己生存的世界,把整個星際變成一片瘡痍的廢墟。”
俞堂理了下軍裝,單手扣好風紀扣:“你以為那些高階文明為什麼會放棄自己的世界,寧願成為沒有實體的數據?”
特勤局局長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冷汗順著額頭淌下來,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
“這個世界的人類,有能力建設他們自己的世界,也有能力把握他們自己的命運。”
“那麼多人用命鋪的路,後來的人一步步踩著,流著血拚命才糾正的世界,你們一句後悔就能回頭。”
俞堂走到特勤局局長麵前,他掌心湧起一團跳躍的極光:“沒有這個道理,你們也沒有這個資格。”
特勤局局長艱難喘息著,他乾咽了下,低聲說:“你不能這樣攪亂劇情,展琛不會允許你這麼做的。”
“我是他的領導,我比誰都更清楚他是什麼樣的脾氣。”特勤局局長嗓音喑啞,“他就是那種人,死腦筋,認準了一件事就不會改,隻要這個選擇有超過百分之十失敗的可能,他就不可能去做……”
“你說得對。”俞堂點了點頭,“展學長是這樣的人。”
特勤局局長的瞳孔顫了顫。
他艱難蠕動著嘴唇:“既然這樣,你,你——”
俞堂問:“你知道這個脾氣,讓他在你們手裡一共死了多少次嗎?”
特勤局局長僵住。
他總算弄清了俞堂的真正用意,整個人幾乎被恐懼沒了頂,拋下這具身體就要鑽進縫隙裡逃走,卻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沒辦法再變回那一條見不得光的黑線。
在人類對穿書局發起總攻的時候,他也被那些數據文明提取出來,又因為徹底失去了利用價值,被棄如敝履地扔在了一邊。
可這也給了他逃脫的機會。
他費儘力氣,好不容易逃出了那個灰色的空間,卻又被徹底鎖在了這具身體裡。
俞堂在他的數據裡加了一段自循環程序,他會一直被困在這間審訊室裡,反複經曆他施加在展琛身上的一切折磨刑辱。
數據是不會死的,這一次,他永遠都不可能逃脫這場沒有終點的循環了。
“這麼喜歡逃出來,就一直留下吧。”
俞堂說:“我自己做數據封堵回收站,你就留在這,好好地數清楚。”
特勤局局長被憑空出現的特工拖曳著按倒,他死命掙紮著,詛咒似的嘶吼:“展琛會生你的氣!他不會同意讚同你這種違規的冒險做法,你們該一直按劇情走下去——”
俞堂還頂著展琛的身份,隔著衣服摸了一把自己:“他生我的氣,我就把他搶回去抱著親。”
特勤局局長被生生噎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眼睛幾乎瞪出來。
俞堂是趁展琛不在,定了鬨鐘醒過來,自己翻書進入的角色。他不清楚展琛去了什麼地方,正準備退出角色,離開故事世界以防萬一,忽然聽見憑空響起的機械音。
是商城恢複開放的熟悉提醒。
特勤局局長目光一喜,正要喊出聲,忽然意識到不對,臉色止不住地變了變。
——現在離展琛引發程序絞殺死亡還有七個月。
在那之後,展琛還會頂著機甲和電子風暴在一起。還要再過更長的時間,展琛才會因為被作為數據回收,又被任命成為了商城負責人。
商城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上線?!
特勤局局長還沒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被銬牢在了刑具上,他驟然驚恐起來,掙紮著求救,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間刑訊室也被從故事世界裡剝離出來,形成了一個自循環的閉環。
……
俞堂也有些沒能回過神。
他怔了下,看著走過來的商城負責人,下意識看了一眼故事的頁數:“展學長,現在的進度——”
展琛已經記住了小光團老師的話,知錯就改:“太慢了。”
俞堂:“……”
“我想了想,你說得對,我們應當適當冒一冒險,就去穿書局應聘了商城負責人。”
“我看了一下,如果按照關鍵節點,後麵的很多劇情都可以跳過。”
展琛說:“我們的下一個節點是‘被迫的分離’,我已經和你被迫分離五分鐘了。”
俞堂:“……”
“接下來的關鍵劇情,是俞先生第一次嘗試進入穿書局時,按規定接受的員工考核。”
“我們要分彆領取封青和鐘散的角色,在考核世界裡一起長大。”
展琛說:“我試了試,隻要不和本名重合,是有權限修改角色姓名的——我可以叫展時臨。”
展琛把俞堂從自己的身體裡抱出來,摸了摸小光團老師柔軟的發頂,認認真真征求意見:“你介意叫快樂魚塘嗎?”
俞堂:“…………”
作者有話要說:《論人類的學習能力和起名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