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無數鐵甲撞擊地麵的聲音, 讓空氣刹那變得沉悶肅穆。
悲切、敬仰、憎恨、恐懼集於跪地的將士們一身。
他們朝死去的皇帝下跪,更有甚者, 這一刻,熱淚充斥於他們的眼眶……
他們曾以為,他們侍候的主公是他們的天,是他們的救贖,而信仰終於崩塌的這一天,他們卻是如此如釋重負。
他們是死士, 聖上最忠誠的衛士, 但忠誠最後止於了背叛, 這是何等的悲愴!
這時,皇帝的眼睛睜得奇大, 德王亦是,他伸出手, 顫抖著去摸他侄兒的臉。
這是他的親人,他曾向哥哥保證過要看顧一二的侄兒……
宋小五的眼睛從那些死士身上調過來的時候,對上了德王那雙含淚的眼。
“小辮子。”他流著淚喊她。
宋小五牽了他的手, 沒有說話, 看著眼睛睜得大大、死不瞑目的皇帝。
對於皇帝的死去, 她毫無正麵的感觸。
這是一個在曆史上早該亡去的人,命運的轉輪讓他多活了一些年, 多了許多年的扶持, 但也這沒有改變他的本質。
他不值得讓人悲傷。
但這是她的感覺, 不是她丈夫的, 她沉默,是因為她尊重她丈夫的感受,而不是對皇帝。
“小辮子……”
小辮子的視線從死去的皇帝身上,轉到了喊她的人身上,她啟了啟嘴唇,一臉冷淡,“後悔嗎?”
後悔為她、為兒女、為身後那些信仰他跟隨他的人而戰了嗎?
“不後悔。”德王抬起那隻未被牽的手,攔住了眼。
他無聲嗚咽,哭紅了眼,但回答的聲音很堅定。
不後悔?不後悔就好,宋小五也不知未來他會不會變,但此刻他能如此,她已心滿意足。
她晃了晃他的手,朝殺死了皇帝趴在地上的首領望去,她靜靜地看了那趴在地上後毫無動靜的人片刻,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開口道:“走吧,帶著你的人走,山高水遠,永遠不要回來,不要回頭。”
蕭姓首領緩緩地抬起了毫無生意的臉,一臉麻木地看著宋王妃。
“走,”宋小五回頭,看著那一片跪在地上的人,“帶上你們能帶上的。”
蕭首領看向了德王。
德王放下了袖子,彆過臉,沒看他,“走罷。”
“謝,王爺。”蕭姓首領慢慢地,從喉嚨裡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了嘎啞的聲音。
“立春。”這廂,宋小五抬大了聲音。
立春閃了出來。
“護送他們出都。”接話的是擦著臉上眼淚的德王。
“是!”
立春帶著人走了,一時之間,禦書房裡隻留有德王夫婦。
他們走後,德王看著燈光儘頭的黑暗,許久後,他收回眼,緊了緊手中那隻溫熱的手,低頭看著她的臉,與她道:“我從小在正德宮長大,我的命是皇兄撿回來的。小時我懵懵懂懂不知事,以為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後來才知道,我的命真的是皇兄賜的,沒有他,我興許早就沒了。”
德王流著淚,話語哽咽,“沒了就長不大,遇不到你,我老想著還一點就是一點罷,就一退再退一退再退,小五,小五……”
他泣不成聲,抱住了他的王妃,哭道:“他隻能死,我中意你啊。”
宋小五拍了拍他的背,想了想,問他:“不想讓給他?”
德王連連搖頭不已。
“那就好,”宋小五偏過頭,看著已死去的皇帝,“康康,可以不傷心了嗎?你不想失去我,護住的就是你最想保護的,這難道不應該高興嗎?”
為什麼要難過?是為想奪走他一切的皇帝死了在難過,還是為了一切沒有如他所願難過嗎?說來,他是為她而戰,為很多事情而戰,最終其實他是在為自己而戰,為自己而戰的人,是不應該有太多眼淚的。
“小辮子。”
宋小五正身,拿出手絹為他擦眼淚,看著他的眼道:“我曾為了逼你長大放棄過我的生命,那個時候,你也曾疼過是嗎?你覺得那種疼,和如今的疼比如何?我能為了讓你接受生命中的不得已,可以犧牲我的生命,更甚至放棄了周承,而你的侄兒做到了哪步?召康,人終有長大的一天,你是,他亦是,你已儘了代你的皇兄看顧他長大的責任,並且,我也幫你照看了他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你要知道,皇帝並不是我的責任,我隻是為你,僅僅為你,你的心裡如果有多餘的愧疚,那就把它們都給我,好嗎?”
她愛他,愛他的堅強勇敢,也很愛他的敏感脆弱,她可以包容他諸多事情,但一切皆要適可而止。
他要承擔他的命運,更要承擔起他命運的重量。尤其一個上位者,更應該具備隨時調整自己,找到最正確的那條路的能力。
得到的多,承擔的必然也多。
他沒有鑽牛角尖的權力,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德王,而且,他是她的丈夫,是一個要與她共度一生的人。
他隻有不斷往前走,才能與她共度一生。
她愛他,但哪天他要是跟不上她了,宋小五知道她再愛也不會回頭。
愛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質,愛是天堂,但相對的,也是讓人不思進取的墮落溫床、有持無恐的武器,而現在心態恢複到了前世巔峰期的宋小五很明白,她是死都不受武器威脅桎梏的人。
前世也曾有人編織了愛的羅網困住她,她從沒有想過回過頭與狼共舞過,這世亦然。
“小辮子?”宋小五的認真震住了德王,他皺了眉,異常仔細地搜索著她臉上的神情……
德王天生聰明敏感,哪怕他已年過三旬,那種天生獨屬於孩子對天地萬物的敏慧也毫無退卻,他聽出了他王妃言語底下的認真,以及冷酷,等體味過來,他嚇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擦著臉連連點頭:“知道了。”
他王妃又嚇唬他來了。
而且她的嚇唬是真的。
她是個連死都不怕,連世子都不要的人。
可怕得很。
**
周恭在被請到正德宮的路上,腦袋一路嗡嗡作響,等到了禦書房的門口,見到的是皇叔公夫婦時,他一直提在喉嚨口的心突然一下子就掉到了胸前的位置,然而來不及鬆一口氣,他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
沉得他的手腳冰涼,身上如墜千斤重……
他倒在了地上,一刹那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朝地上猛砸了一下頭,嗚咽地低叫了一聲,“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