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收拾菜地和莊稼,自己做飯,自己灑掃,自己背經文做功課。
從來不敢偷懶。
要不然師父、師祖他們回來,考試又通不過,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道號啊。
偶爾出山,帶些野物去換油鹽。
村人說隻有他一個人了,問他為什麼不出山生活。
他說得看好家啊,要不然師父師祖師兄們回來揍他怎麼辦。
村人們的神情很微妙,好像想說什麼。
皂角也似乎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但他不愛聽,也不想聽,轉身回山裡了。
有一天,他在山裡救了一群娃娃。
他們穿著綠色的衣服,胳膊上套著一個紅布圈。
他問他們進山來做什麼。他們說,聽說山裡有個道觀,他們來砸道觀來了。
皂角很震驚,問他們為什麼要砸他的道觀。
娃娃們麵麵相覷,最後,弱弱地說,道觀寺廟,都是封建迷信,屬於四舊,現在要破四舊。
他們給他解釋了一通。
總之就是,外麵的世界改天換地,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其實是知道的,以前村人也說幾嘴。他不愛聽,每次他們要說什麼,他都急急地轉身就回山裡了。
但這次,他終於問了:山外的賊寇平了嗎?
娃娃們很懵,不知道他說的賊寇是什麼。
他說:渡海而來,野心勃勃,喪心病狂,想要蛇吞象的海外島國之人。
娃娃們明白了,他們說:早平了啊,都早解放了。
皂角不關心什麼解放不解放。
他自言自語:我師父他們下山平寇去了,既然平了,怎麼還不回來呢?
娃娃們聽懂了,露出了和村人們一樣的微妙神情,一樣的欲言又止。
皂角從來不肯聽那些人說,其實是因為他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他隻是不想聽。
這一次,他看著這些年輕稚嫩的娃娃,自言自語完,忽然流下了眼淚。
終於肯麵對,師父、師祖、師伯、師叔、老吳和師兄們,其實再也不會回來了的這件事。
中年人坐在地上捶地嚎啕,哭得眼淚鼻涕的,像個孩子。把戴紅袖標的娃娃們嚇壞了。
他哭痛快了,站起來抹乾眼淚,帶著娃娃們出了山,把他們送到了外麵。
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出過山。
外麵的世界已經變了,不接受他的道觀,要砸。
那就不搭理外麵的世界就行了。就算隻有他一個人,野人觀也要好好的,誰也不能砸。
他自己種糧種菜,他自己用花生榨油,用獸血解決缺鹽的問題。
山中不知歲月,不知不覺他的身體就佝僂了起來,力氣也沒有那麼大了。
當他意識到,他可能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寫下了這封遺書,交待了師父師祖師兄們為什麼下山,下山去乾什麼。
他們道人不在乎世人供奉不供奉香火,但你們不能欺負人。不能說我們舊了就要砸我們的觀。那不行。
他給自己刻好了墓碑,打好了木棺,挖好了坑,隨時準備躺進去。
可他也不是寫完這封遺書馬上就死了。所以當他還活著的時候,隔一段時間就添幾筆,記錄一下自己還活著。
好像日記。
平常的時候,他把這封遺書用油氈布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好,放進木箱裡。
木箱裡灑了藥粉和石灰,防潮,防蟲鼠。
木箱就擱在三清殿的香案上。
他時時刻刻準備著,準備迎接隨老邁而來的死亡。
他隻有兩個遺憾:
一是,大家下山之後,他其實還是偷懶了,沒有好好練字,所以字寫得很醜。
二是,遺憾不知道師父給他預備的道號到底是什麼,好聽不好聽。
帶著這兩個遺憾,這封遺書到此結束,後麵不再有添加的內容。
廿七不能理解阮卿為什麼哭成這樣。
他看完遺書沉吟了一下,便說:“這個不能留。”
阮卿不明白他的意思,懵懵地看著他。
廿七解釋:“這信裡很多地方都看得出來他是一個人生活在這裡的,那我又是誰,我從哪來?”
“阮卿,你的計劃要想成功,這個信不能留。”
不能留的意思是要毀掉嗎?
阮卿猛一個激靈,一把抓住廿七的胳膊:“不行!你不能毀掉這個東西。這個必須要讓人看到!必須!”
廿七露出了不能理解的眼神。
阮卿也不能理解他,他怎麼能這麼冷漠,這麼無動於衷,甚至冷酷得想要毀掉這封信。
這信裡記錄的是什麼?是野人觀的傳承,是道長們的精魂!他這麼聰明的人怎麼不懂?
阮卿看著廿七的眼睛裡流露出困惑,忽然醍醐灌頂,明白了。
這不是廿七的錯。
因為他,根本不屬於這個時空!
盛世隱居山林,亂世下山平寇。
亂世是什麼亂世?平寇平的是什麼寇?
那些賊寇對這個國家和民族,對這片土地上的人做了什麼?
廿七根本就不知道!
那根本就不是廿七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