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招魂儀式的人逃的逃、倒的倒,隻有東首主席之方位上的藍忘機還端正地坐著。
他正襟危坐,身側橫著一張古琴,手並未放在弦上,琴弦卻兀自震顫嗡鳴不止。原本他似乎在凝神傾聽什麼東西的聲音,覺察有人闖入,這才抬首。
藍忘機一向臉上波瀾不驚,魏無羨看不出他什麼心思,旋身踩在了西首的方位上,將竹笛從腰間拔出,舉到唇邊。
西首上,原本坐鎮的是藍啟仁,而他此刻已經歪倒在一旁,和那名逃出冥室的門生一樣,七竅流血,神智儘失。魏無羨頂替了他的位置,與藍忘機遙遙相對。
莫家莊當夜,魏無羨先以哨聲相擾,藍忘機再遠遠以琴音相擊,他們兩個無意中聯手,才壓製住了這條手臂。藍忘機與他目光相接,了然於心,右手抬起,一串弦音流瀉而出,魏無羨當即以笛音相和。
他們所奏此曲,名為《招魂》。
以死者屍身、屍身的某一部分、或生前心愛之物為媒介,使亡魂循音而來。通常隻要一段,就能在陣中看到亡魂的身形浮現出來。可他一曲即將奏末,也沒有魂魄被召來。
那隻手臂憤怒了一般,通體青筋暴起,空氣中的壓抑感更重了。
若此時鎮守西方的是彆人,也逃脫不了藍啟仁那樣七竅流血的下場,早已支撐不住倒下了。魏無羨暗暗心驚:他和藍忘機同奏《招魂》也無法將亡魂召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除非這名死者的魂魄,和它的屍體一起被割裂了!
看來這位仁兄比他慘一點點。當初他雖然屍體被咬得比較碎,但好歹魂魄是齊全的。
《招魂》無用,藍忘機指間調子一轉,改奏起了另一曲。
這支曲子與方才詭譎森然、仿若喚問的調子截然不同,靜謐安然,曲名《安息》。這兩支曲子都是流傳甚廣的玄門名曲,誰會彈奏吹奏都不稀奇,魏無羨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夷陵老祖的笛子名為“陳情”,威名遠揚。他此時以竹笛應和,故意吹得錯漏頗多、氣息不足,令人不忍卒聽。藍忘機估計從來沒和如此糟糕的人合奏過,彈了一陣,麵無表情地抬眼看他。
魏無羨厚著臉皮裝作看不見,轉個身繼續吹,還吹跑了兩句的調子。若是藍啟仁醒著,必然要破口大罵,讓他不會吹就彆吹,不要擾亂和玷汙藍忘機的琴音。
可即便他吹成了這個德性,效力卻分毫不減,那隻手在笛聲與琴音的聯合壓製下,緩緩垂了下來。須臾,冥室大門彈開,日光潑地而入。
大約是角樓上的警鐘停止了鳴響,原先圍在冥室外的子弟與門生們都衝了進來。藍思追道:“含光君,莫公子,你們……”
終於停止了這場可怕的合奏,藍忘機將手壓在弦上,製止了琴弦的嗡鳴,道:“救人。”
藍思追會意,召集其他人,將冥室裡七竅流血的幾位前輩身體放平,實施救治。他們在施針送藥,另一撥門生則抬來了一尊銅鐘,重新將那隻手臂罩在裡麵。現場雖忙碌,卻井然有序,且輕聲細語,沒有任何人發出喧嘩聒噪之聲。
魏無羨將竹笛插回腰間,在那尊銅鐘之旁蹲下,摩挲著上麵的金文,心中思索。
莫家莊當夜,他判斷,這條手臂的怨氣都是因為被分屍而引起的。因為知道過不久便有援手趕到,他沒有細究。可若是普通的分屍,怨氣縱使強烈,殺傷力卻不至於這麼大。
藍啟仁這種知名之輩,主持過的招魂儀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厲鬼凶靈,連他都被它怨氣反撲所傷,七竅流血,至今仍昏迷不醒。恐怕這隻手臂主人的身份,沒這麼簡單。
十有**,也是一名修仙者。而且,極有可能是一位身份尊貴、力量強大、有著莫大冤恨的修仙者。
但,並沒有聽說哪位聞名的世家仙首是被分屍而死的,或者死後屍體失蹤了。
他抬頭看了看藍忘機。
姑蘇藍氏嚴遵三法:度化第一,鎮壓第二,滅絕第三。這條手臂已殺傷數條人命,明顯超度不了,照理說,藍家人把它帶回來後,應該做的是第二步,鎮壓。
而藍家卻並沒有這麼做,選擇的是招魂。想一想,也能想通為什麼。
不同品級的召陰旗,有不同的畫法和威力。藍思追他們在莫家莊畫的那幾麵,作用範圍隻有方圓五裡。
而被召來的這隻手,殺氣很重,以人骨肉血氣為食。如果它一開始就存在於莫家莊方圓五裡的範圍之內,以它的凶殘程度,絕不會風平浪靜,莫家莊更不可能隻是在夜裡被走屍驚擾。可是,在藍家人抵達莫家莊狩獵之後,它才突然出現,若說它不是被人故意趁這個時機、投放到這個地點的,實在有些勉強。
此舉針對的是誰,不言而喻。藍忘機不會想不到個中蹊蹺,姑蘇藍氏必然要刨根問底。
那邊,藍思追道:“含光君,想不到這條手臂……如此棘手。丹藥和施針都無效,這該如何是好?”
魏無羨就等著有人挑起話頭,忙道:“這還不簡單!追本溯源,找到它的屍身,就能找到救人的辦法了。”
若能找到這條手臂的屍身,便能順藤摸瓜揪出死者的身份,和暗中攻擊姑蘇藍氏者的線索。而他,則可以借此機會下山,尋一機會溜之大吉。可謂是一箭三雕,皆大歡喜。
藍景儀雖然知道他肯定不是個瘋子,但總也忍不住要用譴責的口氣對他說話,道:“你說得簡單,招魂招不出來,鬨成這個樣子,上哪兒去找?”
魏無羨道:“上哪兒去找?不是指給你看了嗎?”
藍景儀疑惑:“指給我看?誰?哪兒?”
魏無羨笑道:“問你們家含光君去。”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道:“西北。”
那條手臂指的方向,正是西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