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寧終於抬眼直視他,道:“可是,若不是他故意挑在那個時候……”
這時,一樓的大堂裡,傳來了一陣響亮的瓷器碎裂聲。
藍思追的聲音隨之響起:“我們之前不是在談論薛洋嗎?為什麼要吵到這個上麵來?”
金淩怒道:“是在談論薛洋,我說的不對嗎?!薛洋乾了什麼?他是個禽獸不如的人渣,魏嬰比他更讓人惡心!什麼叫‘不能一概而論’?這種邪魔外道留在世上就是禍害,就是該統統都殺光死光!”
溫寧動了動,魏無羨擺手示意他靜止。
藍景儀道:“你發這麼大火乾什麼?思追又沒說魏無羨不該殺,他隻是說修邪魔外道的並不全都是薛洋這種人,你有必要摔東西嗎?”
金淩冷笑道:“他不是還說了一句,‘創此道者也未必想過要用它為非作歹’嗎?‘創此道者’是誰?你倒是告訴我,除了魏嬰,還有誰?!真是叫人費解,你們姑蘇藍氏,也是仙門望族,當年你們家的人沒少死在魏嬰手上吧?怎麼你藍願說話立場這麼奇怪?聽你的意思,難不成還想給魏嬰開脫?”
藍願就是藍思追的名字。他依舊彬彬有禮:“我並非是想給他開脫。隻是建議,不清楚來龍去脈之前,不要隨意下定論。須知此來義城之前,不也有不少人斷言,櫟陽常氏的常萍是曉星塵道長為報複泄憤所殺嗎?可事實又是如何?”
金淩道:“常萍到底是不是曉星塵道長所殺,沒有任何人看見。所有人也隻是猜測而已,斷言什麼?可魏嬰窮奇道截殺,血洗不夜天,兩役之中,多少修士命喪他手,命喪溫寧和陰虎符之下!這才是無數人都看在眼裡的事實。狡辯不了,抵賴不得!而他唆使溫寧殺我父親,害死我母親,這些,我更不會忘!”
若是溫寧臉上有血色,此刻一定消退殆儘了。
可他沒有。他永遠也隻能展現一張木然的麵孔。溫寧低聲道:“……江姑娘的兒子?”
魏無羨一動不動。
金淩又道:“我舅舅跟他一同長大,我祖父視他如親生,我祖母對他也不差,可他呢?害得蓮花塢一度淪為溫氏烏合之眾的魔巢,害得雲夢江氏支離破碎,害得他們雙雙身隕,如今隻剩我舅舅一人!野心勃勃不知收斂興風作浪,最終死無全屍!這來龍去脈,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還有什麼值得商榷的?”
他咄咄逼人,藍思追不應一語。半晌,另一名少年道:“好好的,為什麼要為這個吵起來?我們不要提了好嗎?菜都涼了。”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彆吵了。思追也就是說話不留心罷了。金公子坐下,一起吃飯吧。”
金淩哼了一聲。藍思追這才開口,依舊不失禮儀:“好吧。是我失言。金公子,請坐吧。再吵下去,把含光君引下來就不好了。”
一提含光君,果真有奇效。聞言,金淩頓時連哼都不哼了,傳來一陣挪動桌子板凳的聲音,看來是坐下了。大堂裡重新嘈雜起來,少年們的聲音,淹沒在交錯的杯盤盞碟筷中。
魏無羨和溫寧靜靜地站在小樹林裡,都是麵色凝沉。
默然間,溫寧又無聲無息地跪了下來。
魏無羨道:“不關你的事。”
溫寧剛要開口說話,忽然望著魏無羨的背後,微微一怔。魏無羨正要轉身去看,隻見一襲白衣越過了他,提起一腳,踹在溫寧的肩上。
溫寧被踹得又壓出了一個人形坑。
魏無羨連忙拉住意欲再踹的藍忘機,道:“含光君,含光君!含光君,息怒啊!”
看來是“睡”的時間已過,“醉”的時間已至,藍忘機找出來了。這情形莫名熟悉,曆史真是驚人的相似。
這一次,藍忘機看上去比上次更加正常,靴子也沒穿反,連做踹溫寧這麼粗魯的動作時,那張麵孔也越發嚴肅正直、大義凜然。被魏無羨拉住之後,他一振衣袖,點了點頭,一派傲然地站在原地,依言不踹了。
魏無羨抽空對溫寧道:“你怎麼樣?”
溫寧爬了起來,道:“我沒事。”
魏無羨道:“沒事就起來,還跪著乾什麼。”
溫寧站了起來,猶豫了片刻,道:“藍公子。”
藍忘機皺起眉,捂住了耳朵,轉過身背對溫寧,麵對魏無羨,用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
溫寧:“……”
魏無羨道:“你最好不要站在這裡,他……不太喜歡看到你。”
溫寧道:“……藍公子這是怎麼了?”
魏無羨道:“沒怎麼。醉了而已。”
溫寧道:“那您扶他進屋去吧。”
魏無羨道:“你自己小心點。”
溫寧點點頭,忍不住又看了藍忘機一眼,這才退去。
魏無羨拿開藍忘機捂住耳朵的雙手,道:“好啦,走啦,聽不到聲音,也看不到人了。”
藍忘機這才放開了手,淺色的雙眸直愣愣地盯著他。
作惡的*正在魏無羨心中洶湧澎湃,他身體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不懷好意地笑道:“藍湛,還是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我讓你乾什麼,你就乾什麼?”
藍忘機:“嗯。”
魏無羨道:“把你的抹額摘下來。”
藍忘機把手伸到腦後,慢慢地解開了帶子,將這條繡著卷雲紋的白色抹額取了下來。
魏無羨仔仔細細地看著這條抹額,道:“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我還以為藏著什麼秘密。那為什麼從前我摘下來,你那麼生氣呢?”
忽然,他感覺手腕一緊。隻見藍忘機用抹額捆住了他的兩隻手,正在慢條斯理地打結。
魏無羨道:“你這是乾什麼?”
他想看藍忘機究竟要做什麼,便任由他自己行動下去。藍忘機把他兩手捆得緊緊,先是打了一個活結,想了想,仿佛覺得不妥,解了開來,改成一個死結。再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妥,又打了一個。
姑蘇藍氏的抹額後邊是垂下的飄帶,行動時飄起來極為美觀,因此也很長。藍忘機一連打了七八個死結,疊成了一串難看的小疙瘩,這才滿意地停手。
魏無羨道:“喂,你這條抹額還要不要啦?”
藍忘機眉頭舒展,牽著抹額的另一端,拉起魏無羨的手,舉到眼前,仿佛在欣賞自己偉大的傑作。魏無羨的手被他提著吊起來,心想:“我好像個犯人啊……不對,我為什麼要陪他這樣玩?不是應該我玩兒他嗎?”
猛然驚醒,魏無羨道:“給我解開。”
藍忘機欣然伸手,故技重施,又伸向了他的衣領衣帶。魏無羨道:“不是解開這個!解開手上這個!解開你綁著我的這個東西!這條抹額!”
若是被藍忘機捆著手脫光了衣服,那畫麵,真是想想都可怕!
藍忘機聽了他的要求,眉尖又蹙起來,半晌也一動不動。魏無羨舉著手給他看,哄道:“不是聽我的話嘛,給哥哥把這個解開。乖。”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平靜地移開了目光,仿佛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需要費心思考一段時間。魏無羨喝道:“哦,我懂了!讓你綁我你就很來勁兒,讓你解開你就聽不懂了對吧?”
藍家的抹額和他們衣服所用的材料一致,看似輕盈飄逸,實則堅實無比。藍忘機捆得很緊,又打了一長串的死結,魏無羨左扭右扭也掙不脫,心道:“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幸好是抹額而不是什麼繩子之類的鬼東西,不然他還不得把我全身都綁了!”
藍忘機一邊眺望遠方,一邊手上拽著抹額的帶子,拉呀、晃呀,手裡玩得很歡的樣子。魏無羨又道:“給我解開好嘛?含光君,你這麼仙的人兒,怎麼能乾這種事呢?你捆著我要乾什麼呢?給人家看到了怎麼辦?嗯?”
聽了最後一句,藍忘機拉著他朝樹林外走去。
魏無羨被他拽著走,邊踉蹌邊道:“你你你等會兒。我意思是給人家看到了不好,不是說讓你把這個給人家看!喂!你是不是假裝聽不懂?你故意的吧?!你隻聽懂你想聽懂的是不是?!藍忘機!”
話音未落,藍忘機已拖著他走出了樹林,繞回了街上,從酒樓一樓重新進入大堂。
一群小輩還在吃吃喝喝玩玩鬨鬨,剛才雖然有點小不愉快,但少年人總是馬上就能忘掉不愉快的。他們正行酒令行得歡,藍家幾名小輩偷著喝酒,一直有人盯著二樓樓梯防風,謹防被藍忘機發現,誰知忽見藍忘機拖著魏無羨,從大門邁進來,個個都驚得呆了。
哐當哐啷,藍景儀撲手去藏桌上的酒壺,一路打翻了幾個碟碗,一點藏匿的效果也沒有。藍思追站起身道:“含、含光君,你們怎麼從這邊又進來了……”
魏無羨笑道:“哈哈,你們含光君坐得熱了,出來吹吹風,心血來潮殺個突擊,這不,果然就抓到你們在偷酒喝了。”
他心中祈禱,請藍湛最好直接把他拖上樓去,不要跟人說話,也不要做多餘的動作。隻要他繼續一語不發,維持冷若冰霜的表象,不會有人發現他不對勁的。
剛這麼想,藍忘機就拉著他,走到了那群小輩的桌前。
藍思追道:“含光君,你的抹額……”
還沒說完,他就看到了魏無羨的手。
含光君的抹額,就綁在魏無羨的手腕上。
仿佛是嫌注意到這個的人不夠多,藍忘機提著抹額的帶子,把魏無羨的手拉起來,展現給所有人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