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黑羊知道了莫文遠的想法,肯定會悲憤化形,證明自己即便年紀不大,也帥得掉渣。
……
除了研究年菜菜單,莫文遠還有彆的事。對絕大多數居民來說,春節都是快樂的節日,然而便是長安城再富庶,都有貧窮的角落,貞觀年的政治還算清明,但自然災害可不是因為聖人德行常在就不來的,比起其他時期更加溫暖的天氣導致了災禍,從貞觀元年開始,幾乎年年都有大水、霜禍等災害,部分流民湧向長安。
青壯年還好,靠在城內打短工也能勉強尋得住處,有本事的過年時還能改善夥食,而老弱病殘則不同了,多靠行乞度日,居所也不定,眼下已到冬日,日漸寒冷,官府總算收拾出破敗院子供他們入住,但吃飯卻依舊成問題。
佛家明麵上講究普度眾生,出家人要慈悲為懷,在寒冷的冬天看見有人受苦,自然要施以援手,以大興善寺為首的皇家寺廟在元日前後會施“藥食”給吃不起飯的貧苦人家。
莫文遠在寺廟多年,當然知道施“藥食”背後的含義,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拉攏信徒的手段,但在他看來,甭管目的如何,有此舉動對貧苦人是大好事。
他與李三娘提要不食肆施些吃食給貧苦人,後者欣然同意,李三娘佛係信教,平日裡見不得多虔誠,但卻很同意佛家做善事的教義,隻要不觸及她利益點,就會很願意做些幫助彆人之事,給窮人施舍吃食,在她看來是件好事。
有了兩項安排,莫文遠變得更加忙碌,天不亮便被中黑羊載著前往大興善寺,幫忙熬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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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施粥不叫施粥,而叫做予人藥食。藥食又作藥石,取療病之意。按照天竺的佛教教義,僧人應該過午不食,但唐國的僧人不僅要下地勞動,還要做小買賣,若一天隻吃早餐,肯定會低血糖暈倒,他們加了晚餐的“藥食”以療餓病。
不了在堂前看見莫文遠,立刻湊上來問道:“今歲莫小郎君準備熬何粥?”在莫文遠沒參與施藥食活動之前,大興善寺施的一直是米混雜糧的雜糧粥,各種穀物混在一起燒,勝在水少粥厚抵飽,味道上實在沒法稱道。
莫文遠來了之後,情況卻大變,且不說他自費在粥中加上補氣的食材,甚至加點油渣碎肉進去,光是經由他手熬製的粥就比興善寺的一鍋燉好吃不知道多少倍。僧人提供的藥食管飽,而莫文遠做的粥,就在飽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多出了享受的成分。
為了一年享受一次,流民們總會在前輩的指導下早早端著碗到大興善寺的山門前排隊,為的就是在經過慘淡的一年後體會微末的幸福感。
“今歲我欲熬製甜粥。”買到便宜沙糖後,莫文遠就很舍得用糖,甜品都能做得,甜粥自然是信手拈來。
不了好奇道:“甜粥?莫不是在白粥中加糖?”他從未喝過此類粥,有限想象力描摹出的成品異常貧瘠。
莫文遠搖頭道:“非也非也,粥中所放穀物不單單隻有米,大部分穀物種類我已通知慧遠師父準備好了,其餘的我自己補上。”興善寺準備的是相對便宜的穀物,什麼黃米、白米、江米、糯米、紅豆之類,價格與稻米相仿。除此之外紅棗、杏仁之流則是慧遠和尚從中操作,開後門買的,更有鹵肉丁是莫文遠在家裡做好帶來的。
不了將他龐大的身軀擠進廚房,一隻接著一隻看過木筐,見如此多種食材,對甜粥更加好奇:“以後若有機會,在寺廟內做做吧。”他再饞也沒有提出讓莫文遠給他盛一晚,不了經常犯戒,但他本人卻很有“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味道,他心知自己喝一口,流民便少一口,故而絕對不提占流民的粥。
“曉得了,等出了正月過了就做。”
……
莫文遠選擇做的甜粥在後世有響當當的名字,那就是臘八粥。唐代臘八粥還沒有影子,它在宋代才得以盛行,根據《東京夢華錄》記載,每逢十二月初八日,東京開封各大寺院都要送七寶五味粥給僧侶與信眾,喝此粥者都能得到佛祖庇佑。
他心說自己就借佛鮮花,先把改良版的臘八粥在寺廟裡搞出來了。
說改良版是因為,此時臘八粥中常出現的堅果還缺幾味,比方說花生還在美洲大陸呆著,與長安相隔甚遠。勤勞又富有創造力的莫小遠表示,不礙事,他有自信做出好吃的莫式臘八粥。
……
幾口大鼎依次架在灶台上,寺廟僧人眾多,灶台也多。鼎中依次擺滿各種食材,大火將粥燒至沸騰後改小火慢燉,紅豆被煮的皮肉分離,絲滑的豆衣炸開,露出軟糯柔嫩的內在;炸過的芋頭塊最初呈現焦黃色,隨熬煮時間越來越長,焦黃色逐漸隱沒在黑米中……
室內彌散著誘人的甜香,穀物與紅糖的味道完美融合在一起,粥還沒有喝進腹中,卻讓搭把手熬粥的和尚都感受到了濃濃的暖意,在寒冷的風中能夠喝上一口香甜軟糯的臘八粥,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莫文遠看了眼鼎麵宣布道:“可以了!”
山門外早已沾滿人。長安城很大,即便每個坊的乞丐流民都很少,聚集在一起卻形成大股的人潮。他們衣衫簡陋,頭發淩亂,少有能穿羊皮襖的,絕大多數都身著兩層布夾廢棄布料做成的夾襖,襖麵臟兮兮的,泛著黑色,誰都不知道這些衣服穿了多久。
他們在寒風中打顫,簡陋的衣服無法抵禦寒冷,刺骨的風刮過粗糙的臉,帶走身軀中殘餘的熱度,人與人擁擠在一起,同冬日抱團取暖的小動物,借此法保留些暖意。
“你也聽說過大興善寺的藥食之名?”
“不錯,據說此地藥食鮮美無比,隻要喝一口,通身的寒意便會被驅逐。”
“這麼神?”
“能不神嗎?興善寺的粥可是莫小郎君親自熬製,他乃佛子,讓佛子幫我們熬粥真是何德何能,想來他做出來的吃食中定有佛光燦燦,能驅走去歲的晦氣。”
“你說的可是智擒碩鼠妖的莫小郎君。”
“對,就是他,他還是豆腐童子,我聽說李三娘食肆的吃食都是他研製出來的,我雖沒幾文錢,進不得酒樓,卻也嘗過那裡的饅頭,嘖嘖嘖嘖嘖,那味道,便是現在想起我都欲流口水。”
寺院大門緩緩打開,人群中選暖聲更大,所有人都爭著搶著,試圖往前一點再往前一點,成為第一批喝到粥的人。
興善寺僧人對施粥盛況心裡有數,早就派了身強體壯的武僧外出維持秩序,他們中絕大多數以身為盾,組成密不透風的人牆,口中高呼“排隊”“一個一個來”,試圖恢複秩序,還有小部分人在邊上逡巡,眼睛尖利如同鷹隼之眼,若發現有什麼人被推搡倒地,能夠第一時間發現,以棍棒殺入人群,將倒地人撈起來。
好在今年的秩序勉強還成,無人受傷,在孔武有力的僧人的約束下,隊伍很快成行。
寺院內總共推出了八口大鼎,人也分流排成八隊,每口鼎後站著的和尚都在食堂曆練過,對份量的掌握已經到了精妙絕倫的地步,能夠保證粥的相對精準,一勺不多一少不少。
王虎乃一介流民,他的名字威武霸氣,人卻很小,尚不足八歲,看身形同五六歲孩子相仿,他高舉破碗,眼巴巴看著和尚,等待自己的臘八粥。
和尚對老人孩子總更心軟,粥打得正正好,肉丁卻給他多舀了一小勺,王虎捧著碗湊到鼻子底下,盯看肉丁,不知此乃何物。
記憶中他很少吃肉,經曆過流亡生涯,猛地看見碎肉塊竟相見不相識。
粥濃稠而富有溫度,吹吹過後他迫不及待小口嗦粥,初入口的溫度燙得他舌頭動來動去,然而入口的觸感卻讓他不忍心將其吐回碗裡。
厚重的粥在口腔中回蕩,紅豆沙中本就帶有絲絲的甜,融入沙糖後,甜味進一步得釋放;略微堅硬的黑米同杏仁碎末挨在一起,上下磨合牙齒,最先品嘗到的是超過芝麻的香味,一股不知該說時鮮還是鹹的滋味在舌尖炸開,回味悠長,極富存在感;熬煮多時的杏仁碎軟話,用牙齒磨開,悠長的杏仁香味加入層層疊疊的穀味,閉上眼睛王虎便能看見大片的麥地,看見金色的浪花,看見五穀豐登的金秋,看見歡笑的阿爺阿娘……
伸出舌間,小心翼翼卷塊肉丁,再用大門牙研磨碎,豬油的香氣遠勝一切糧食,如果說穀物是淺淡的,那經過醬料調製的肉丁則濃烈而霸道,一整頭豬的美味都可體現在其中。
肉丁中既有肥肉也有瘦肉,瘦肉在醬埋了許久,每一小塊兒都沾滿了鹹香的醬料,舌頭點一下,豆子特有的清香與豬油混合在一起;咀嚼,豬肉纖維經過翻炒,肉質更硬,然越是挪動牙齒,藏在其中的悠長香味就越發明顯,如同巷子深處的酒水,縈繞在唇齒鼻腔間。
肥肉選得是油最多的部分,雪白的牙齒將其切成兩半,似乎能感覺到金黃色的小油點子濺在牙齒麵上,炒至焦黃的肥肉外酥裡嫩,敲破金黃色的外殼,肥肉入口即化,不帶腥臊味的豬肉是無上份美味,流民珍惜得研磨為數不多的肉丁,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
這是肉的味道嗎?
不,它比肉還要香。
冬日的寒冷被一碗甜粥儘數驅散,暖流劃過時代,深入胃部。從腳底心泛起的涼意終結於丹田,美味的粥品讓人從心底深處萌生出幸福感。
喝著喝著,王虎流下淚來,多時不曾感覺到的幸福與苦難的生活交織在一起,甜絲絲中帶有酸,生活的艱辛與委屈隨眼淚而去,短暫的感情宣泄後剩下的是對未來的期望。
明年,明年一定會更好。
……
李三娘食肆施舍的吃食就實在多了,拳頭大的羊肉饅頭,麥麵包的,內部塞滿了羊肉,一口咬下去油都會從麥麵中流出來,便是成年人吃,兩個都能吃的飽飽的。
她親自帶家中人前往棚戶區,見此吃食,流民們幾乎將她看作是九天下凡的仙女,雙手合十幾欲拜她。
李三娘當然是不願意的,在人下去前就給扶起來了,看見棚戶區中老少都有,老弱病殘窩成團,便是她都不有唏噓,想著開年後食肆擴建招人,若有些無關緊要的工作,便給他們提供些吧。授人予魚不如授人予漁。
忙完施舍吃食的活動過後,莫文遠依舊沒有停下來,他像是旋轉的陀螺,無時不刻沒被隱形的鞭子抽打,約定給孫大聖他們的素齋的時間要比正常元日宴會早十日,故而莫文遠先做給他們的菜。
絕大多數的菜都是莫文遠曾經做過的,隻有一樣,他還是頭次在唐代做出來。
莫文遠帶著中黑羊在院子裡走,神秘地擠擠眼睛:“今兒給你吃個新玩意,我保證好吃得你舌頭都要掉下來。”
中黑羊聽他的話,耳朵倒豎,平時莫小遠做得菜就好吃到讓他想要以頭搶地,現在廚子本人都用了誇張的修飾方法,新吃食究竟要多好吃?
他們家的院子很大,除了廚房外,李三娘還花重金修了間帶地窖的儲藏間,為了踐行埋藏儲存法,莫文遠與梓人溝通許久,才弄了劃時代的地下室出來。在此房間中,除了要放在地下的越冬菜之外,還有其他吃食。
“吱啦——”
門打開,即便是地麵上的房間也堆滿了東西,正對門有堵牆,牆左邊的拐角端端正正矗立幾口黑色大陶缸,缸的口徑很大,內部也很深,四五歲的孩童都不比其高。大塊的鵝卵石靜靜地壓在缸內部,粗糙的厚紙蒙在缸口,又以麻繩將紙紮緊
中黑羊吸鼻子,他似乎聞到了股淡淡的酸味?
莫文遠走向大缸,解開了麻繩,酸味在空氣中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