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細的水藍色腰帶勒住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 白毛大氅下, 秦蔚蘭著淺色厚實衣衫。按理來說, 在寒冷的冬日, 人們恨不得在身上穿疊層層衣衫, 穿得多了, 不免臃腫,眼前女郎卻不如此,巴掌大的臉鑲嵌在白絨之中, 更顯臉小, 又兼之色澤白皙, 竟穿出了飄飄欲仙之感。
上回見秦蔚蘭,莫文遠不過覺得此女郎略有肉感,卻還是白淨可愛, 但今日看了瘦身成功後仙子一般的人物,他卻在心中咋舌道:她原先究竟是吃得多胖啊!
一兩斤的區彆隻有本人看得出來, 但上升至十斤二十斤,就誰都看得出來了。
哎, 秦家女郎是有大毅力者。
秦蔚蘭招呼道:“莫大郎,可有甚好吃的。”她雄赳赳氣昂昂,身材如此想吃甚都無事。
莫文遠道:“巧了, 我剛跟魏郎提魚回來, 都是極新鮮的, 給女郎做個全魚宴可好?”
秦蔚蘭麵露難色:“魚?”她還真不想吃魚。
“這段時日我吃果蔬吃多了,又不曾碰油, 隻想吃些油味重的。”她一五一十道,“紅燒肉、東坡肉、豬蹄膀、炙羊更和我心意。”
莫文遠:“……”
你若這般吃,很快就胖了。
……
秦蔚蘭乃女郎,同她阿兄在包間吃飯,她想吃的東西實在太多,便是秦蔚山也被嚇到了,最後零零總總點了一桌,中心大菜則是炙魚。
魚是青魚,個頭很大,以現代的換算單位,莫約有五公斤重,盛放魚的鐵盤被做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狀,邊沿凸起,可鎖住湯水,紅彤彤的湯水中不僅有魚的鹵汁,還有豆芽菘菜鴨血午餐肉等物。
炙烤前,巨無霸個頭的青魚被以高超的技巧劈成兩半,除了中心一根大骨,小刺內臟皆被剔除乾淨,後又以油網將它劈頭蓋臉地罩住,前後兩麵緊緊貼合在一起。
炙烤的過程中,青魚被翻麵了,無論是正麵還是背麵的魚皮都帶焦意。
莫文遠出手,食客就沒有不滿意的,此菜真要說不過是新瓶裝舊酒,在炙魚的基礎上加以改進,然而恰到好處的焦意,布滿青魚表麵又滲透入肉肌理表層的豬油,還有紅葷湯中浸泡的蔬菜肉片,完美符合了沙拉精的要求。
她想好好感受一下肉的滋味,就能感受到!
秦蔚山是大水產商人,故而他能透過這條魚看見更多更深遠之物,不複以往的嬉鬨,他的眼神十分銳利,魚的長度寬度,魚皮的彈性,肉的緊實程度,一雙肉眼,一幅可在魚身上戳動的筷子,便可判斷出。
“五公斤的青魚,可有兩冬齡?”莫文遠與魏文恰好走進屋子,前者道,“並未到兩冬齡。”莫約還差大半年。
秦蔚山篤定道:“這魚,定然不是從江水中捕撈上來的。”他道,“然江南一帶的商賈,怕無幾家有此力量,便是我家,都很吃力。”唐代的魚比現代的還要小一點,再加上時間等各種因素,尋常魚莫約兩到三斤,更不用說他前些日子才聽捕魚人言,今年的青魚長得不好。
魏文知道魚的出處,卻沒說話,隻等莫文遠開口。
莫文遠道:“此魚皆是我挖的塘中撈出來的。”
池塘養魚?秦蔚山的眼睛睜大,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他不是專業漁民,但漁業的理論知識卻不比漁民少,從商周時代就有人養魚,但幾千年下來,養魚的技術並沒有得到根本性的發展,還很粗糙。再加上南地北地差彆頗多,南方河道多,不缺魚,一般情況下隻有北方人才會挖池塘養魚,產量也不過自給自足。
“池塘養出的魚比江中的魚好?”
“也不見得,我養池魚之法與尋常人不大相同。”他身後撓撓自己的臉頰道,“並非是甚大事,秦郎可要來看?”
秦蔚山睜大眼睛道:“來看?不大好吧。”他心道莫文遠的養殖方式應該另有一番玄機,直接大剌剌地邀請他去看,是對他太過信任,還是……
莫文遠道:“並非是甚不可為人所知之事,我本就是先試著養養,眼下效果拔群,不日便欲獻給聖上。”他道,“以此方法,便是河流不多的北方等地也是可養殖魚的,而江南一帶,想來受益更多。”
言及獻給聖上,秦蔚山就知他的養殖之法絕不是小打小鬨,他想想,實在是好奇得緊,又欲從中學習一二,便對莫文遠道:“大郎若是無甚妨礙,便帶我去看看吧。”
“吃好後去看便是,如今夜色已比冬日來得遲,一個半時辰剛好可打來回。”
秦蔚蘭是不跟他們同去的,吃飽後餮足地躺在椅子上,言讓婢女於自己同歸便可,阿兄隻管與莫大郎去。
莫文遠看見這位踐行減肥製度,連續吃草很多天的娘子,提點道:“女郎若想保此體型,飯前喝幾盅茶水便可。”既剮油,還能在吃之前用沒有能量的水撐大胃部,乃是一舉兩得的減肥方法。
秦蔚蘭聽後連連稱是合,將莫文遠的話當作聖旨接了。
……
經營了一年多後,莫文遠的魚塘早就不是開始的樣子,除了位於中心生生機勃勃的大湖外,他還與大黑羊齊心協力,將周邊收拾乾淨,種了許多桑樹,又挖了好幾個小魚塘。
隻要是學過初中地理的,向來都聽說過桑基魚塘的名稱。桑基魚塘,是我國珠三角地區,為充分利用土地而創造的一種挖深魚塘,墊高基田,塘基植桑,塘內養魚的高效農業方法,可以將養蠶與養魚合二為一。
下車時,秦蔚山的眼球幾欲脫框而出,在他的印象中,莫文遠的池塘就應該是沉默爾風雅的,比“半畝方塘一鑒開”大不少,但望過去應該是平坦的湖麵,波光粼粼,偶爾有魚打破湖麵的平靜,躍動而出。
眼前的景象與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映入他眼簾的池塘很大,縱使魚的密度高,也不擔心它們是否會吃不飽,也不不擔心它們沒有安逸的環境進行休息。
在池塘周圍,種滿了桑樹,桑樹將池塘圍得密不透風,宛若天然屏障。桑樹後又是魚塘,和最開始挖得大魚池子不同,麵積略小一些,這是莫文遠在搞出桑基魚塘後新挖的,相似的池塘還有十幾二十個。
桑樹與池塘縱橫交錯,如同在棋盤上星羅密布的棋子,若能有俯視這田地,便能看見翠綠與淺色的池塘相疊交。
秦蔚山結結巴巴,不知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還是因為無法理解莫文遠的行為,他道:“為何在池塘周圍種植桑樹?”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種桑、飼蠶、絲織的活動,一開始是對野蠶進行采集利用,魏晉南北朝以來,農人們在蠶的選種、製種技術有很大進步,甚至找到了能夠控製家蠶分化時間的方法。到了唐代,此法進一步發展,江南地帶有相當多的人以養蠶緙絲為生。
故而秦蔚山能夠認出,這裡的樹都是桑樹。
莫文遠笑道:“我家雖是以做吃食起家,其他營生卻也不是不做的,就譬如養蠶,就雇傭了不少熟手來做,等到編織成絲,也能賣好價錢。”
秦蔚山:不,我不是這意思……
我比較想知道為何要在池塘邊上種桑樹……
莫文遠也不逗他,促狹一笑後給出了正經的解釋:“我讀古書,書上有言,蠶沙可養魚。”所謂的蠶沙就是蠶的糞便,是塘魚很好的飼料,除此之外蠶繭繅、蠶蛹、繅絲廢水也都是養魚的好材料,而魚塘中的淤泥,則是上好的肥料,可以此肥桑樹。
他認真細致而又全麵地解釋了養桑與養魚的關係,正是因為這些緣故,他才能在沒有細心妥帖照料魚的前提下得到這麼多優秀的食材。
秦蔚山更加驚訝了,如果說他原來就在大眼瞪小眼,那麼他現在的表情已經到了滑稽的地步,臉上寫滿了問號,仿佛在對莫文遠說:你怎麼能告訴我?你怎麼能這麼直白地告訴我?你沒有防人之心嗎?
莫文遠看見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他自認是個笑點挺高的人,奈何朋友的表情實在是顏藝到了極致,讓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大黑羊的想法卻和莫文遠迥異,他用不善的眼神盯著秦蔚山看,還發出咩咩咩咩咩的威脅聲,但他的威脅聲音太溫柔了,當事人根本就沒有聽出來。
大黑羊:你什麼眼神!再看!再看我就要把你吃掉了!
非常旺仔牛奶式的威脅。
“彆那樣看我,我當然知道這理應算是機密。”莫文遠伸手撓撓自己的臉,“但我先前可說了,此法是欲獻給聖上的,既如此遲早會在農人中普及,先告訴你並非大不了的事。”他又道,“不如說你若告訴了他人,我反而會更高興些。”
秦蔚山聽了莫文遠的話,愈發無奈,他忍不住伸手揩了把臉,欲讓自己清醒些,囁嚅半天後道:“莫大郎,你可真乃神仙人物。”
怕也隻有神農氏一般的人物,才會教導百姓並且不求回報吧?
……
李襲譽接到了莫文遠的書信。
他長史的官位坐得分外穩當,近幾年淮揚一帶風調雨順,百姓安樂,無甚大事。如此平安祥和,他在收到莫文遠書信時,將其反複看了幾十遍有餘,又嚴加對待,就不難理解了。
李襲譽略作沉吟,就直接去找了莫文遠,看他提出的新農業模式,見肥厚的桑葉,魚塘中個頭大的魚,他長歎一口氣。
此歎息並非是不滿,而是充滿了敬重,他嚴肅道:“此法我定會稟明聖人。”
“如此,就多謝李長史了。”
因桑基魚塘的原理、如何運作,還有成果等事,莫文遠都事無巨細地記載下來,甚至還配上了講解圖畫,李襲譽的工作就十分輕省,隻要附信一封,表示莫文遠所言是真即可。
信走官道傳送,一旬有餘便放在了聖人的案頭,此兩年李世民年歲漸長,已流露出了疲態,好在他人依舊很清醒,略作思忖就將此事交給農官,讓他著手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