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作為大唐的下屬郡縣, 深受中國本土文化影響, 就連地區結構、管理製度也雷同。地方分設州、縣、鄉、社, 行政機構和官吏任免一如內地, 鄉鎮下的集市, 集市中的店鋪, 也是中國內地的翻版。酒肆、書肆、食肆、農店、鐵匠鋪,應有儘有。
莫文遠帶羊走在狹窄的黃土路上,觀兩側店鋪, 點評道:“雖大體相似, 細節之處卻有不同, 長安城中常見的餅屋,賣胡餅胡食之店此地卻不大常見。”
大黑羊聽他話後回憶這兩日見到的他國商賈,深以為然:“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如此說來, 西域的行商也不多見。
他們見到的有真臘、文單、昆侖等國的商人,對應現代的國家, 分彆是柬埔寨、老撾以及馬來西亞。西域,也就是中亞的商人幾乎不曾見。
他們走進一糧食店鋪, 莫文遠在旅店落腳之後,並沒急著出去找占城稻,反而與當地的商賈還有大唐來的行商閒聊, 聽聽這裡的局勢, 再聽他們說有何店是當地比較大, 比較權威的。唐人不用說,絕大多數都聽說過莫文遠的名聲, 願意賣好,很是熱情地講解一番當地局勢,而交趾本地人所說與那些商賈類似,故而莫文遠很快就有了目標。
店鋪大多簡陋,泥砌牆壁,瓦的顏色也很暗淡,以唐人眼光看來,那瓦質量實在不好,偶見悉悉索索的小蟲、肥碩的老鼠從店內刺溜一聲鑽出來,看著並不令人感到愉快。
莫文遠將羊留在門口,人進去,掌櫃迎上來,他的漢語比旅店老板更差,很不流利,好在能勉強聽懂漢話,連說帶比劃,同人交流起來。
莫文遠現在他的帶領下看過各種稻米,期間店家在一旁解釋道:“此些多是從中原引進來的良種種植而成,米粒大而長,香味宜人,顏色潔白。”大唐的種子在交趾很受歡迎,收獲的糧食價格相對高昂,隻有富裕人家以及貴族才可吃得。
也難怪此掌櫃漢化不流利,誰叫絕大多數的唐人並不會專到交趾,買價格更加昂貴,卻出產於本國的糧食。
但莫文遠找的並不是唐代的稻穀種,他道:“可有本地的稻?”
那掌櫃看他一眼,將他往店內帶了,在一屋前站定道:“此皆為交趾之水稻。”那些稻穀被零散地放置在大布麻袋中,供人看,若確定客官需要,掌櫃則會遣人到穀倉取新米。
莫文遠彎腰分辨,仔細看後,發現交趾之水稻確實不比大唐之水稻,米粒細長,也無甚光澤,以莫文遠看來,啞光讓米粒更顯乾枯,其顏色偏向黃色,無論遠看還是近看,都很有副雜亂無章的味道。
“貴客不妨看其他稻種,抑或是五穀雜糧,此些稻穀便是煮出來了,也不堪入口,口感艱澀,米甚至略帶苦味,除非是當地貧困人家,否則很少有買的。”
莫文遠專抓住關鍵詞道:“為何當地貧困人家會買?莫非此物價格甚低?”
“價格確實低,僅有尋常大米一半未至。”掌櫃解釋道,“貴客有所不知,此稻米無論是色香味都遜其他稻穀遠矣,然它僅有一優勢,即少種多收。”
“何謂少種多收?”
“也不知此稻穀是如何長出來的,隻要隨意一把撒在地裡,便是無人侍弄,也能生根發芽,形成一片稻田,若是稍作侍弄,便可蓬勃生長,其生長之速與雜草相比,不遑多讓。”
“此稻穀一年可長四次,產量很大,故其價低賤,家境貧寒之人買此果腹。”在那些人心中,這種稻穀已經成了草皮樹根或諸如此列的代替食品了。
莫文遠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此種稻穀,先給我來一袋。”
……
莫文遠花了一旬時間,將附近大大小小的農鋪糧店全逛完了,又買了許多不同品種的稻穀,稻穀們被一袋子一袋子裝著,莫文遠從每袋中挖了一罐穀,蒸飯吃。
隻有吃過之後,才可判斷它們的味道好壞。
交趾人並沒有欺騙他,味道最好的竟然是大唐傳來的稻種,本地的品種味道都不怎麼樣,酸味尖刻,抑或是乾巴巴不帶米香,無論哪種稻,若不經過二次加工,怕是也沒有多少人想吃的。
然而與其糟糕味道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他們的熟製,大多都是一年四熟,偶爾有一年三熟的。
莫文遠陷入沉思,交趾的溫度比中原高些,若是在中原種它們,大概就是一年三熟,無論怎樣,也比一年一熟,一年兩熟好多了。
而且,他先前也吃過占城稻,就是在江南買到的一批,占城稻的味道也一般,但比之安南的本土稻穀,口感還要好些,如此看來,僅僅在安南看稻穀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到占城去。
……
與玄奘法師他們的約定時間到了,莫文遠帶大黑羊準時赴約,隻見幾人已經到了,玄奘法師位於正中,臉色姣好,顯然這段時間過的還挺不錯,而神農還是板著一張嚴肅的臉,看不出喜怒。
莫文遠率先打招呼道:“看法師如此,想來近日收獲頗豐。”
玄奘法師笑道:“確實如此。”他道,“此地之信佛之風,雖不很濃,也並未很糟,一些交趾的法師在研究佛法上很有見地。我這些日子在交趾宣講佛法,與本地僧侶交流,體會頗多。”
交趾進入封建時代的比較晚,而在此之前他們所信奉的事自然神,像是土地神、風神之類,但此地與中國的領土相接壤,故而等佛風席卷神州大陸時,交趾也受到了波及。
少量僧人南下來此普度眾生,對於曾經信奉自然神的交趾人民來說,完整的教義,藏在寓言故事中的道理,真讓人欲罷不能。再加上他們生活困窘,嘗陷於水火之中,佛教今生受苦來世福報的說法,也能給信徒心靈上的慰借。
所以很快,佛教都在當地傳開。
而唐三藏為了讓我佛的慈悲被更多人看見,在雲遊四方宣講佛法的同時,還將一物從長安城帶來的:那就是厚厚的,裝訂成冊的俗講稿子。
交趾人民的生活質量並不是很高,尤其是娛樂生活,幾乎就什麼都沒有,他們百姓過著死板的三點一線生活,隻在家中、農田裡,最多還有集市上流竄。甚百戲、傳奇、俗講本子,在交趾都看不見蹤影。
這時候玄奘法師帶來的俗講就很了不得了,他將本子交給了自己無所不能的大徒弟孫悟空,讓他找個地方好好翻看劇本,待將其中內容描述於心,便說給當地百姓聽聽。
結果自不用說,隻要是孫大聖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他說的俗講模仿了曾經風靡一時的慧遠講法,吸引了眾多觀眾,來聽俗講之人越拉越多,連帶著對佛門的好感程度也直線上升。
莫文遠聽後點點頭道:“便恭喜法師了。”
玄奘法師略微低頭道:“此些不過是雕蟲小技,傳播佛法任重而道遠,需眾多同儕長期努力。”他陷入深思道,“更何況交趾之妖魔眾多,即便是在市區之中,我都度化幾隻,想來山野鄉間,妖魔定更加猖狂。”
他大有屠儘天下邪魔外道的味,即便是莫文遠都不敢直視玄奘法師臉上森森的凜冽的殺意。
肅殺之意讓他更顯俊美。
神農的收獲也是頗多,但他的多並非是針對農業種植手段,而是針對安南稻種本身的作用,它雖然滋味不好,但在保持水土方麵有奇效。
而且……
技術流的神農伸手摸摸下巴,他的眼睛不曾看向任何一人,反倒是看向茫茫的虛空,他正在回憶,正在思考 。
“安南的稻穀,與中原之稻穀相差遠矣。”他道,“我見諸多稻穀,生長於安南各地,然他們的植株之高,米粒品質,以至於成熟時節都很有些不同。”他總結道,“似可隨地力的變化而變。”
莫文遠聽懂了他的意思,大概是說這裡的稻穀適應性極強,並且很容易培育出新的品種,種植在不同的地方,則會結出不同的果實,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便是如此。
然而與此同時,他還有一疑問,那就是他們僅堪堪在安南停留數日,如何就把此地走遍,得出了結論?
想到神農乃是慧智法師之友人,而他的師父慧智法師則是菩薩行走人間界的化身,莫文遠一時按捺不住,提出了問題,他道:“不知連山兄也否也身具神異之能,乃是天上仙人?”
神農氏驚訝道:“我可未說過?”
莫文遠先看大黑羊,隻見大黑羊目露迷惘之色,瘋狂搖頭,顯然對方並沒有說過什麼,而大黑羊也不知道其身份。
“未曾說過。”
神農氏道:“連山乃我彆稱。”
連山、連山、連山……
莫文遠想:好像有點耳熟,但此稱呼實在有些偏門,即便他飽讀詩書,一時間也沒想起來。
故而神農道:“我還有一名,莫約為眾人所知,其稱曰為神農。”
莫文遠:“……”
他身邊真是藏龍臥虎。
……
安南與占城國離得很近,按行走路程來看,雖說是跨越了國境線,卻不如從長安到洛陽的距離。
但與道路平坦的兩京走廊不同,越往內深入,道路就越發泥濘,而周身的景致也變成了真正的山野之景,偶爾還可聽聞虎嘯猿啼,莫文遠抬起頭,往前方看,隻見樹木高大,上有藤蔓纏繞,樹葉不複春日的翠綠,色深近於黑,各色說不出性命的野花雜草纏繞在一起,樹叢中植株眾多,又生得高,遮天蔽日,幾乎擋住了陽光。
眼前的景色,若是按後世的詞彙,說是熱帶雨林也不為過了。
道路上行人並未變得稀少,但他們的身份,或是說國籍卻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