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中國人?”聽到熟悉的母語,令嘉驚險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我還好,謝謝。”
剛剛擁堵的核心位置因為煙花彈忽然四散,她還沒來得及一塊兒跑,就被後來人推搡了一把,如果不是眼前的男人,她現在就被按在地磚上踩踏了。
令嘉抱緊包再三致謝,在傅承致眼裡,她惶惶不安得像隻小兔子。
他笑了笑,抬手將胳膊擋在她背後,擋著四麵八方擠來的人流,提議道,“不如我們一起逃出去。”
這人穿著襯衫西褲,皮鞋鞋麵光潔乾淨,看上去像是金融城的上班族而非示威者。
情形越來越混亂,靠她自己的力量想要上車,大概得留半條命在這兒。
令嘉當即點頭,“當然,太感謝你了!”
男人身形頎長高大,並不畏懼四下遊|行者的擦碰。
和他結伴後,移動速度明明變快了,但不知為什麼,她卻冥冥中感覺背後的氛圍越來越可怕。
喊聲漸大,她甚至聽見了有人在罵“中國佬,滾回亞洲”一類的歧視口號,以及更多過分的臟話。
令嘉忍不住回頭瞧一眼。
果然,被針對不是錯覺,那群跟她倆一樣迅速在隊伍中移動的示威者激進派就是來追他們的!
“不是反資本遊|行嗎,主題怎麼變了?”令嘉氣喘籲籲加快腳步。
“不奇怪,他們責怪移民奪走了他們的生活,強占他們的福利房產職位……蠢貨一旦被憤怒裹挾的時候,總喜歡把錯誤推給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抱歉,是我連累你了。”傅承致冷靜回答,但隻字不提自己身份。
令嘉迅速理解了,原來他就是剛剛引發騷亂的核心。
原因大概是他的亞洲血統,又在金融城從事高薪行業,這就被人盯上了。
“您不必道歉,應該被譴責的是他們。”
隊伍已經接近最前端,越走越稀散,再沒有人流遮擋了,令嘉稍一回頭就能看到那群逼近的激進派。
她快喘不過氣了,隻能用儘全力加快腳下的速度,扣住傅承致的手將他帶往另一個方向。
“……跟我來,我、的車就在下麵停車場。”
謝天謝地,帕克就在地下停車場焦急等待她的到來。
令嘉一口氣帶著人跑到車前,連句解釋也來不及說就上了後排,吩咐帕克快走。
才從車位拐彎出庫,果然還是和那群示威者撞上了。
儘管清楚車窗是能隔絕一切視線的防窺玻璃,她壓低身形還是心跳如擂鼓,不自覺抓緊手邊一切能抓的東西。
直到那群人的視線越過車身往後,車子加速將所有人甩遠,令嘉才直起肩,深深吐出一口氣。
後知後覺將男人的手腕鬆開,“對不起,我太緊張了。”
這次輪到傅承致紳士地說了沒關係和謝謝了。
華裔與留學生的氣質非常容易區分,剛剛逃亡間短暫的接觸,已經足夠令嘉辨認這人是個華裔而非國內來的留學生。
男人生著一張骨相優越而出眾的亞洲麵孔,精雕的眉目含霜,下頜冷硬清消,脊背弧度自然筆直。
也許天底下生得英俊的人都有共通之處,這張臉好看到讓人生出幾分熟悉感。
但現在的令嘉對任何人都難以生出好奇,她沒有交換姓名的意思。車子開出幾條街區抵達安全地帶後,便開口詢問:“您準備去哪兒?”
“我就在前麵地鐵站下。”
傅承致似是才想起什麼,摸了摸西褲的口袋。
令嘉問,“是什麼東西丟了嗎?”
傅承致答:“手機可能跑掉了。”
令嘉提議,“如果您有需要聯係的人,我或許可以把手機借給你。”
傅承致矜持地拒絕了她的好意:“不麻煩了,謝謝。”
英國人重視社交距離,他們彼此都沒有交淺言深的意思,令嘉不再多問,依言讓帕克在路口暫停,放男人下車。
車輪啟動前,男人隔著車窗最後衝她笑了笑,微微頷首致意道彆。
就是這瞬間,令嘉心尖突然抽搐了,抬手捂上胸口,唇色泛白。
她終於意識到男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來自哪兒了。
他的輪廓跟沈之望很像,笑起來就更像幾分。
令嘉隨父親見過很多人。
二十歲的沈之望眉目清雋俊逸,仍然充滿少年氣,而男人卻已經足夠睿智冷靜,讓人第一眼就忽略他的年齡,這樣的氣場離不開環境的錘煉。他彬彬有禮的斯文氣、溫和的眼神、禮貌的笑容正如風平浪靜的海麵,將一切危險覆在深海之下。
這也是令嘉第一眼見他,並沒有將兩張麵孔聯係在一起的原因,因為氣質實在迥異。
車子駛出幾百米,令嘉吩咐帕克停車,折身又從後座玻璃看出去。
男人仍立在原地,她注視著他在地鐵站外翻遍所有的口袋,似乎既沒找到現金也沒找到交通卡,最後乾脆自暴自棄往路邊的長椅一坐。
儘管他穿著隨意,跑得渾身臟亂,還身無分文狼狽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但就是帶了股泰然自若的隨意,姿態坦然得像坐在自家後花園等待下午茶。
令嘉想了幾秒,最後還是選擇開門下車,步行到回到他跟前:“先生,您打算去哪兒?我或許可以替你買張地鐵票,”
她補充,“為表達我的感謝。”
微風拂過,搖落兩片法桐樹葉在她鞋邊。
感受著身形被陰影籠罩,傅承致的視線終於從地麵移到令嘉的臉龐。
時隔一個禮拜,她大約仍然未從陰影中走出,手腕細頸更伶仃單薄,素色風衣襯得她未施脂粉的肌膚發透,秋波眉溫婉,眸光浸透不自知的哀愁,像被淒風驟雨打過的玫瑰。
“我暫時並不想去哪兒。”
他仰頭,“但小姐,您是否知道自己多餘的善意很容易被壞人加以利用?”
令嘉一愣,頓了兩秒回道,“但您並不是壞人,不是嗎?”
傅承致開懷笑了,“當然。”
他身形後仰靠在椅背,視線從令嘉臉上移開,注視遠方,“我隻是想在這兒坐會兒,看看這些行色匆匆過往的人,思考我的人生是否有足夠的意義,是不是應該放緩腳步,暫停用全部的精力去賺錢,為自己添置一兩樣值得快樂的東西。”
“您現在不快樂?”
令嘉問,她原以為男人也許與那些投行精英們說辭一致,壓力大睡眠少、精神緊繃……誰料男人並未這樣答。
“是的,我的弟弟剛剛去世。”
他說話的神情異常悲傷和沉靜。
一種同病相憐的痛楚迅速將渾身席卷,令嘉欲言又止,語無倫次,“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
接下來,她頓了兩秒,繃緊發澀的喉嚨,強忍哽咽告訴他,“事實上,我的男朋友也在兩周前離開了我。”
令嘉短暫仰頭將淚咽下,不願再多言,抽出一張卡遞到他手中。
倫敦的一卡通能坐巴士、地鐵、火車,劍橋往返倫敦坐火車非常方便,她去年買卡時大概往裡頭充了兩百磅,但幾乎沒怎麼派上用場。
“這個送給你,你想回去時候再用。”
傅承致翻看了正反麵,弄清楚卡的作用才道:“我該怎麼還你?”
令嘉搖頭,“明天我就得離開倫敦,以後也用不上了,這張卡送給你。”
“Goodluck.”
她最後送上一句祝福,頭也不回攏緊風衣上車遠去。
霍普就在令嘉離開後的幾分鐘裡匆匆趕到。
下車一路小跑,向老板致歉後才遞上手機:“您剛剛有兩通私人來電,我告訴他們您會在稍後回電。另外,我已通知將會議順延,二十分鐘後再正式開始。”
傅承致接過手機,指尖將一卡通塞進霍普西服胸前的領袋,重新戴上墨鏡。
“替我收好。”
一卡通?
霍普抽出來看了一眼,沒搞懂老板怎麼離開視線不到半個小時手裡就多了張這玩意兒,“傅,您這是想試試倫敦的地鐵,沉浸式體驗下平民生活的滋味嗎?”
“不,那是令嘉送給一個身無分文、連手機也丟了的倒黴蛋的禮物。”
霍普的腦袋轉了好幾轉,才算理解捋清了他缺席的這半個小時發生了什麼巧合,感慨,“她可真是位單純善良的小姐。”
傅承致深深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