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倫敦的傅承致抬手示意桌前的幾人暫停討論,嘩地背身轉過辦公椅。
他把簽字筆扔到一邊,繼續往聊天框裡打——
“既然我們都已經是朋友了,我允許你直接稱呼我的名字。我的朋友通常會叫我、承致。”
這麼認真的嗎?
令嘉在吃午飯,含在嘴裡一塊全滿吐司差點沒咬掉地上。
她腦子裡天馬行空組織半晌措辭,連麵包都忘了嚼,生怕大佬感覺受到怠慢,想好後一刻不停往聊天框裡打字:“我的親戚朋友們叫我小八,您願意的話,也可以這樣叫。”
“好的小八。”
短信幾乎是無縫接回複在她發送的內容後頭。
令嘉腦袋嗡一下,嘴裡的麵包這回是真咬斷了,直直掉在地板上,伸手撈了個空。
“看什麼這麼入神?”
旁邊有人過來,令嘉把屏幕下意識往身體內側移了一下。
來人笑問她,“男朋友呀?”
“不是。”令嘉說完才發現自己反應有點兒大,又解釋一句,“是個為人很好的朋友。”
於蔓曼比令嘉早進公司幾個月,不過她是正兒八經的央戲科班出身,比令嘉大了四歲,畢業前已經演了三四部配角,拿到過最好的角色是女三,最近因為檔期空得有點長,今早被公司派來給令嘉對兩天戲,提高一下自己,也幫助彆人進步。
自從昨晚得知,令嘉周伍不知道走什麼狗屎運拿下何潤止導演的女一號以後,康納演藝部高層發生了一點震動。
即便是一天前,周伍膽敢提出這種異想天開要替新人拿在何導的電影裡拿角色的要求,高層一定會回複他:你在想屁吃!
誰也沒想到,那麼大一塊兒餅,那麼多人盯,她倆竟然不聲不響地就把合同簽了。
昨晚開會,眾人從不敢置信到接受,又聽周伍自吹自擂,誇了一整晚自家藝人如何如何爭氣,麵女N拿到女一……總之高層們最後達成內部共識,決定把公司部分資源向令嘉傾斜。
畢竟是何導欽定的主角,就算電影口碑票房撲到地心,上映之後令嘉也會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度,說不定五六年就能捧出下一任康納一姐,剛好接祝夢之的班。
這樣一來,令嘉的表演老師從一個增加到兩個,電影再過一周就開機,公司還給她配了帶進組的表演指導和妝造師,甚至連之前的保姆車都給她換了一輛升級版的。
這個圈子的按資排輩、踩高捧低太過明顯,令嘉每天在這棟大廈當了快兩個月小透明,頭一次感受去食堂、茶水間都有不認識的人跟自己打招呼是什麼滋味。好在令嘉從前所處的圈子和演藝圈在某種意義上有相似之處,從小習慣了社交,令她得以遊刃有餘地應對這些突如其來的關注和招呼。
吃完午餐,和於蔓曼從餐廳乘電梯返回樓上,等電梯時,剛好遇見祝夢之迎麵下來。
女人戴了副很大的墨鏡,幾乎要遮掉半邊臉,隻露出嫣紅飽滿的唇。
白襯黑裙,高跟鞋,氣場十足,身後跟了四五個隨行。
這還是令嘉第一次見到康納一姐本人,前凸後翹,皮膚也不錯。
她跟著於蔓曼朝對方打招呼叫了姐,然後便站到一邊讓道。
祝夢之本是目不斜視朝前走的,後來不知她身邊的助理說句了什麼,女人腳步稍緩,頭朝她所在的方向動了動。
而且就在她看過來時,令嘉注意到,身邊的於蔓曼悄悄和她拉開了大約半英尺的距離。
好在這視線隻落了一兩秒便移開,一群人很快走遠了。
於蔓曼朝前邁進電梯,小聲跟她說,“我感覺剛一姐在看你。”
不必說令嘉也感受到了。
她又接著道,“你知道嗎,我聽公司的人說,一姐的團隊和《我和她的1935》接觸過,被何導給拒了。”
還有這回事?
於蔓曼接著歎氣,“吃這行飯真的得看氣運,令嘉,你的氣運能把這圈裡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比下去了,出道就是名導大製作,連一姐都多看你一眼,我在樓裡碰見過她十來次,她都沒正眼看過我的。”
令嘉心不在焉陪著於蔓曼說了一會兒話,上課的老師還沒來,周伍先給她發了封郵件。
郵件內容是和製片方商量過後,未來兩個半月她的日程安排,行程很緊密,除了一半在S市本地影視城拍,剩下二十來天要到南方某影視基地去,中間還有好幾場國外取景的部分。
令嘉這些天一直愁這個來著,有了工作以後,日程安排就完全不能由自己做主了。
她是個新人,最應該做的事兒就是甭管有沒有戲,支個凳子坐邊上多看多學。問題是她還沒簽康納時候,可是一口答應了大佬隨叫隨到的,現在雖說是為了還債吧,但大佬以後找她,她要老抽不出空,多少有點過河拆橋的意思。
令嘉這樣的實誠人覺得很過意不去。
她翻完日程表,又找出傅承致的聊天框,猶豫半晌,慎重組織語言後,把自己簽了影視公司,下個月就要去拍戲,未來兩個多月可能有一半時間不在S市的事情告訴他。
為了提醒對方記得對待朋友要寬容友善,令嘉特意也在短信開頭也稱呼了他:承致。
手機又開始震動,隻不過這次不是短信,傅承致直接給她打了電話。
令嘉嚇一大跳,像捧了個燙手山芋,一路小跑到樓梯間才敢接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他發問,“你要做藝人?”
傅承致本身很清楚寶恒的情況,而且考慮到他們現在畢竟算是‘朋友’了,令嘉便也沒隱瞞。
她鞋尖輕輕踢一腳台階,儘量用輕快些的語氣,“我爸爸病倒之前還有幾筆沒來得及清償的債務,我想替他還上。但是你也知道的呀,我還沒從學校畢業,做藝人是我目前能想到最快的賺錢方式。”
傅承致心情複雜。
做藝人肯定不會是她最快的賺錢方式,令嘉完全還有一條更快的捷徑,隻是他現在自詡是位紳士,沒辦法把這條捷徑向她明示而已。他實在不知該將這意外歸咎於自己對令嘉關注太少,還是該怪她人小主意大,傻乎乎就給自己簽了張十年賣身契。
令嘉話音落下後,隻聽話筒對麵傳來呼吸聲,心裡多少有點慌。
要知道,如果當時他們的交易簽了合同,她現在可就屬於違約操作,腦子飛快轉了半天,最後小心翼翼示好:“傅先不、承致,你喜歡電影嗎?我要拍的是個民國片,何潤止導演的作品,等電影上映了,我可不可以邀請你來看首映?”
她心懸著等待答案,簡單的邀請仿佛在高空踩鋼絲。
整整隔了兩秒,傅承致的回複才傳過來,十足驕矜,“那你起碼得提前兩個禮拜跟霍普預約時間。”
“當然!”
大小姐興奮地一口答應,現在終於有點傅承致是她朋友的真實感了。
“雖然一開始跟康納簽約確實是為了還債,不過在學了一些東西之後,我發現表演挺有意思的……”
令嘉太開心就容易忘乎所以,興致勃勃分享到一半才發現自己好像又逾越了。就算她們現在是朋友,但大忙人不一定有空聽人說這些瑣碎的東西。
傅承致意識到她的停頓,“怎麼不繼續?”
“我好像說太多了,會不會打擾到你工作?”令嘉很不好意思。
傅承致看了一眼會議桌對麵幾個看文件等待的下屬,麵不改色回答:“不會,我很樂意聽你說這些,是我不會接觸的行業,聽起來很有趣。”
他確實覺得聽年輕的孩子用對世界充滿向往的言語,描述自己五彩斑斕的生活充滿樂趣。
令嘉果然重新輕鬆起來,羞腆道,“其實我平常沒有那麼煩人,可能是家裡出事以後,我太久沒跟朋友們聯係了,攢了一堆話,不知道怎麼就沒有忍住。”
傅承致當然知道為什麼沒忍住。
儘管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是很長,但分享情感意味著更進一步的關係建立。在令嘉把自己人生最崩潰、最痛苦的一麵曝露給他之後,對傾聽的人生出親近感、渴望接納、或願意分享更多……這些都是人的本性。
這次交談讓電話兩端的人都感到愉快。
令嘉是因為獲得諒解,可以放心進組拍電影了,傅承致則是因為沒怎麼費力地又把關係向前推進一步。
臨掛電話前,兩人甚至還加上了Snapchat和微信好友。
令嘉輸入備注,在框內打完“承致”,想了想,又順手從表情包裡添加了顆金色的龍頭。
與此同時,西半球的傅承致則毫不猶豫把備注欄把令嘉的備注改成了:littlebird.
他的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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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確定不久,電影服裝造型師馬不停蹄飛到S市來給令嘉量了尺寸。
何導的電影很講究細節,整部戲中,元五出場共有三十多套華服,從旗袍、洋裝、到襖裙應有儘有,令嘉翻著老師貼合民國時裝史料設計出的圖冊,看得心花怒放。
周伍一上午在邊上等,坐得屁股發慌。
瞧一堆人給她量來量去,又是改又是塗的,令嘉卻仍是樂此不疲的樣子,感到由衷羨慕,“妹妹,拿到角色那天都沒見你高興成這樣。”
令嘉努力點頭附和:“是呀,我都沒錢買新衣服了,還有這麼多漂亮的定製穿,多棒!”
當天下午,《我和她的1935》就在S市鬆江影視基地正式開機了。
電影開拍前的準備過程十分繁雜,但甭管多高大上的電影,最後都要回歸一項古老而傳統的祈福儀式——燒香。
下午的風挺大,劇組在六千平的豪華攝影棚外搭了個台,大紅綢子把攝像機裹好,麵前支個長桌,擺上香爐和水果。
導演和演員們掐著吉時上香。
令嘉頭發被吹得嘩嘩作響,也終於見到了這部戲的其他演員,包括伍哥薄情寡性的前女友常玥。
對方異常熱情和她打了招呼。
拍完開機大合影,回過頭,令嘉跟連妙小聲咬耳朵,“常玥長得還蠻好看的,看起來都不像壞人。”
常玥有張清純堅毅的標準小白花女主臉,她出道那會兒演的幾部小成本愛情片,賺足了觀眾眼淚。
連妙看她一眼,麵色複雜,想了想還是叮囑,“令嘉,入了這行以後有個大忌諱,就是看人不能看臉,壞人是不會把壞字刻在腦門上的。常玥從朋友手裡搶過好幾回角色,從哪方麵講都不是善茬,這個圈子的生態很殘酷,不是你踩我,就是我踩你,以後一個劇組拍戲,就算不能遠離,你也千萬要留神提防。”
如果不是因為伍哥是她經紀人,連妙又這麼費心叮囑,還有之前簽合同時聽那些工作人員私底下的八卦,令嘉很難想象擁有這幅麵孔的是個壞人。她心有戚戚,鄭重其事點頭,“我也覺得看臉是個壞毛病,放心吧妙姐,我以後會好好改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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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的是,另一邊保姆車裡,常玥和她的助理也在討論她。
“我都打聽遍了,令嘉是兩個月前才簽的康納,連康納內部好多人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她從英國一所女高畢業,還要幾個月才滿二十周歲,沒學過表演、純素人,麵試那天是何導親自定下來的。也不知道後台硬不硬,看起來倒像富家小姐,大家都說禮貌很好,可能真是傻白甜……”
常玥把劇本扔到一邊不耐煩打斷她,臉色淡下來。
“你哥不是康納的人力資源總監嗎,給那麼多天時間,你就告訴我這堆廢話?看起來、大家說、可能……你是覺得我的薪水很好拿?”
助理下意識瑟縮了,連忙搖頭,小心解釋,“不是的玥姐,主要她人剛從英國回來不久,要是在國內還好查,國外……我哥隻知道是孔靜和介紹簽約的,他和孔靜和又不熟,想打聽也沒途徑,而且這人都不知道從哪個旮遝冒出來,完全摸不著根。”
常玥低頭,摸著她朱紅色的指甲陷入沉思,隔了半晌,噗嗤一聲笑出來。
“是啊,都不知道哪個旮遝冒出來,沒有一丁點預兆就拿了我的女一號。”
“從來隻有我搶彆人的份兒,到頭來被人搶了份兒最大的。我都29了,錯過了這次不知道還有沒有爬上去的機會,這小家夥倒是讓我栽了個天大的跟頭啊。”
她盯著後視鏡裡映出的自己,良久,笑容漸漸轉冷,“周伍可真是長本事了。”
—
從S市的鬆江影視基地回市中心,打底得一個半小時車程起,這意味著令嘉現在有公寓回不得,爸爸也不能時常去看了,隻能拜托給陳助理多照顧。
劇組大手筆地在基地外包了一家酒店,令嘉的套間在六樓頂頭,不算豪華,但有個寬敞的陽台,陽光充足。
說實話,這是她前二十年根本沒體驗過的日子。
劇組裡一切都很新鮮,每天淩晨四點起床,五點化妝做造型,然後開始候在片場等,等輪到自己拍。
被導演罵到眼裡含淚是家常便飯,她剛開始還難受得緊,後來發現除了覃飛罵的少,其他人也都被罵,心裡就好受多了。
盛夏的攝影棚溫度常常飆到三十七八,大多數時候,大小姐就把褲腿手袖擼|起來,支個折疊椅在邊上,一邊琢磨背自己的台詞,一邊瞧彆人怎麼演。
她從來沒嘗過,十五塊錢一份的盒飯味道竟然比想象中好吃一百倍,速溶咖啡好喝到都舍不得一口喝完,端著保溫杯背台詞,小口小口抿了一整晚。
當然,以上體驗都是趁周伍不在偷偷完成的。
連妙有時會睜隻眼閉隻眼,但大部分時候,她還是隻能和礦泉水,沒油沒鹽、清湯寡水的綠色蔬菜、雞肉蛋白作伴。
隨著何導在鬆江基地拍電影的消息傳開,基地酒店外開始出現蹲點的記者和狗仔。
令嘉這個新人倒是無所謂,電影開拍時就隻對外就隻公布了主演名字,好幾次大搖大擺從記者身邊過去也沒人認識她。
覃飛和其他演員就比較麻煩了,每次上下工還要捂得嚴嚴實實,生怕被拍到。
何導很討厭拍戲期間演員戲外的麻煩事影響劇組。
戲拍到第三周,攝影師在幾處搭好的布景裡,抽時間分彆給幾個主演分彆拍了定妝照。
拍完照片,下午難得放了大家幾個小時假。
周伍大約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決定給令嘉申請個微博,等發定妝照時候,還能和電影官微互關宣傳一下。
一邊填資料一邊問令嘉要設什麼密碼。
“彆人的微博不都是經紀人幫忙打理的嗎?”
“彆的經紀人那是怕藝人說錯話做錯事,妹妹你這麼討喜懂禮貌,就做真實的你自己,上傳點日常啊啥的,肯定漲粉,哥信你。”
令嘉半信半疑把手機接回來,熟悉了一下微博各項功能。
“那第一條發什麼,照片?”
“一點就通,真機靈!”周伍拍大腿,“妹妹你站窗那邊去,誒,連妙過來,給妹妹打點光,整個生活照九宮格,讓大家先認認臉。”
令嘉穿著居家消暑的鵝黃色吊帶和短褲,周伍沒讓換,從酒店走廊偷借了兩盆水培綠蘿放在窗邊,又去樓下大堂厚著臉皮借了人家前台的玻璃魚缸和小金魚,給她捧在手上,完成色調搭配後,終於打開原相機開始爬高上低找角度拍LIVE。
足足倒騰了二十分鐘,他從一百多張圖片裡選出來最棒的九張,一邊修一邊滿意點頭。
動圖點開還帶著夏季的蟬鳴,斑駁的光影撒在少女光潔得能瞧見細小絨毛的皮膚,乾淨到不需要偽裝的眼睛,與清水遊魚相映襯,鮮活得叫人怦然心動。
編輯完九宮格上傳,周伍頗為自滿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滿足地感慨,“妹妹,你這個顏,以後不知道能省多少營銷費,瞧我隨便拍拍都能做雜誌內頁,還算何導有眼光,沒用常玥,選了你做女主角。”
照片發出去十來分鐘,覃飛關注了她的微博,順便給令嘉微博裡唯一一組照片點了讚。
影帝好久沒發微博,動態一刷新,令嘉微博的量呈幾何倍遞增。
新媒體大V們也紛紛注意到這個跟何導新片女主角重名的新賬號,再打開她的粉絲列表一看,除了影帝覃飛,還有康納影視官微,雙重認證,這下是電影女主沒跑了!
大家一股腦湧進來轉發評論,熱度上升飛快。
就連覃飛這個正主,也沒料自己忘記切小號竟能給劇組惹來這麼大麻煩,他把何導的秘密武器提前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