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過後, 天氣逐漸轉暖。六月初, 溫度攀升得更高, 連續幾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 適合結婚,也適合度蜜月。
六月三號當天, 薑錦年穿著她之前選定的婚紗,麵朝一扇落地鏡, 安安靜靜地發呆。她握著捧花, 又放下來, 眼眶有些酸澀潮濕。但她的妝容十分精致,她舍不得落淚。她將一隻手按在鏡麵上,張開五指, 觸碰光影中的世界, 玫瑰和百合的淡淡芳香在空氣裡浮動,如夢亦如幻。
許星辰由衷稱讚她:“好美啊, 你今天就是仙女本人。”
薑錦年道:“我又瘦了兩斤。”
許星辰忽然有些緊張:“你還懷著孕啊, 你不能節食。”
薑錦年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我每天按時吃飯。”
許星辰思索道:“也許你的營養都給了小寶寶。”
薑錦年雙手背後,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你能從我的外表上看出我懷孕了嗎?”她駐足, 站在許星辰麵前, 方便她審視自己。許星辰順手搭上薑錦年平坦的肚子,感歎道:“除非他們眼裡帶了X光掃描儀, 不然不可能看出來吧……”話沒說完, 她又有新的疑問:“你很在意被人說是奉子成婚嗎?”
薑錦年稍作遲疑, 壓低嗓音說:“我領結婚證的時候, 沒想過要做母親。這個孩子來得很突然。”
許星辰一時百感交集:“年年,你沒有被迫辭掉工作,在家生孩子養孩子吧?”
薑錦年瞥她一眼:“我是自願的,我卸完貨就去找工作。”
許星辰輕輕撫摸她,鼓勵道:“還有六個月!你就能卸貨了!”許星辰一向秉持著發散性思維,很快聯想到了更多的麻煩:“你立刻投入事業的話……嬰兒每天都要吃奶,你還得喂奶啊。怎麼辦,早晨擠奶到瓶子裡,放冰箱冷藏嗎?”
薑錦年臉頰漲紅,好一會兒才開口:“到時候再說吧。”
她戴上一雙精巧的蕾絲手套:“幾個月前,我想為孩子做犧牲,完全脫離工作。但我現在反悔了。全球的金融市場每年都在變化,波動率越來越高,投資組合越來越複雜。我離開市場的時間越久,付出的成本就越大,我還是要堅持我的職責。不過,我會儘力平衡家庭和事業。”
薑錦年挑起窗簾的邊緣,望向一片綠意萌生的草坪。灌木叢鬱鬱蔥蔥,黯淡樹蔭垂落在地麵,照拂著一排又一排的豪華轎車。而她喃喃自語:“你看,他的朋友們都是這樣的,我不能差得太遠。”
許星辰一知半解道:“對。”
婚禮即將正式開始,門外傳來腳步聲。許星辰站了起來,略顯幾分羞赧道:“我前幾天還想,我要坐地鐵來郊區,給你當伴娘,看你結婚。結果傅承林的助理發消息,說今早派車來接我。”她雙手搓著裙子,回憶道:“哦,你跟我講過,你的婚禮有兩個伴娘,我是一個,還有一個叫什麼?杜蘭薇是嗎?”
“她主動要求的,”薑錦年道,“她是傅承林的繼母的女兒。”
許星辰皺起雙眉:“有錢人家裡的關係還真複雜啊。”她謹慎地打聽秘聞:“杜蘭薇是傅承林同父異母的妹妹嗎?”
薑錦年輕笑:“好像是異父異母的妹妹。”
許星辰敏銳道:“你婚後還是不要和她多來往了吧,有點小危險呢。杜蘭薇和你又不熟,完全比不上你和我這種姐妹之情,她為啥要做你的伴娘?她是不是對新郎有一點點小心思?”她說得薑錦年笑意更深。但薑錦年無論暗地裡如何腹誹,表麵上隻評價了一句:“杜蘭薇已經有男朋友了。那個男人我認識,是券商的推銷員,最近好像職位升遷了。”
自從薑錦年搬到了傅承林家裡,宅居的許星辰日子過得無聊。許星辰沒找到合心合意的室友,倒是認識了一大把可愛的網友。她經常把時間花在豆瓣、天涯等社區,圍觀各類糾紛的帖子,自封了一個“鑒婊達人”的稱號。
今天,她給自己設定任務——仔細觀察一下杜蘭薇。
出乎她意料的是,杜蘭薇非常友善親切。
婚禮流程從簡,賓客仍然滿堂。小孩子們在走廊邊跑來跑去,撞到了杜蘭薇的膝蓋。她還彎腰扶穩那個孩子,笑問:“你叫什麼名字呀?小朋友走路要小心。”
許星辰與她搭話:“你是杜蘭薇嗎?”
杜蘭薇發現她穿著一套相似的伴娘服,便和她握手:“你一定是許星辰。”
許星辰介紹道:“我是薑錦年的閨蜜。”
杜蘭薇道:“我也是薑錦年的朋友,做期貨市場的。你呢?”
許星辰道:“我是會計。”
杜蘭薇晃了晃酒杯:“我數過一圈,今天這場婚禮上,銀行、券商、基金、保險和投資行業的夥伴們都來了呢。傅承林和薑錦年送給客人們的伴手禮是香水和玫瑰餅乾,我先領了一份,能從包裝盒上聞見甜蜜的味道。”她頰生紅暈,似有醉意。
她還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許星辰小姐,你和我好像是同一種人。我們永遠不會有愛情……”
許星辰疑惑道:“大姐,你喝了幾杯酒?”
杜蘭薇也不回答。她將杯中剩餘的酒水一飲而儘。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許星辰總擔心杜蘭薇會突然撒酒瘋,砸場子,破壞薑錦年的婚禮。事實證明許星辰想多了,杜蘭薇哪怕醉酒也有分寸。她扮演了一位細致體貼的伴娘,始終垂眸斂眉,陪伴在薑錦年身邊,甚至沒看一眼傅承林。
傅承林今天穿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裝,分外英俊瀟灑。雖說他這樣的著裝打扮,和平常相比,差彆並不是很大,但他永遠是引人矚目的。他在燈光聚焦時,鄭重給薑錦年戴上婚戒,她的手指在他掌中微微顫抖,於是他不等司儀說什麼,低頭在眾人麵前和她接吻。
親朋好友都在宴席中歡笑。
薑錦年屏住呼吸,像是嘗到了初戀的滋味。
她一瞬間想和他說很多話,仿佛走過了千山萬水,終於能傾訴千言萬語。她無法自控地熱淚盈眶,雙目盈著水光,定定將他望著,最後她笑著說:“這下,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夫妻了。”
他說:“這不是很好麼?”
她點頭:“是啊。”
儀式結束後,婚禮進入尾聲。
薑錦年家的親戚們較為拘謹,隻有薑錦年的父親是個自來熟的性子。薑父找到了親家公,連聲敬酒,還問他:“親家母今天沒來嗎?”
傅承林的父親頓時尷尬。因為傅承林提前打過了招呼:他隻邀請了親生父母參加婚禮。往後,他不會再和繼母打交道,凡是繼母在場的飯局,他不會出席。
父親還問兒子:“你跟她鬨僵了?”
傅承林卻回答:“談不上鬨僵。她針對薑錦年,我撞見了兩三次。您要護著老婆,我也得護著老婆,做男人不能窩囊。”
父親啞口無言。
婚禮上,他沒怎麼說話。
薑父暫未得到回應,便不再發出疑問。他朝著薑錦年和傅承林走過去,又見到一位滿頭白發的女人。這位老太太少說也有六七十歲了吧。她握著薑錦年的手,關切地說了幾句話,薑父聽見薑錦年回答一聲:“謝謝婆婆。”還在老婦人的麵前裝出一副乖巧模樣,舉止十分嫻靜。薑錦年在她外婆跟前也是這樣,她對待女性長輩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小時候像個白米糕團子,經常被嬸嬸們輪流抱在懷裡,每逢過年,她能拿到最多的壓歲錢。
薑父大膽揣測那位老婦人的身份。
傅承林和薑錦年離開之後,薑父走過去,與那位老婦人攀談,還說:“我是新娘子的爸爸,您好。”
老婦人笑答:“您好,我叫方宛。”她猶豫幾秒,才說:“我是新郎的媽媽。”
薑父當時就震驚了。
方宛接著誇讚道:“謝謝你們培養了年年這樣的好姑娘,聰明有靈氣。她和承林認識九年,感情深厚,小夫妻倆今天都很開心。”
薑父結巴道:“啊,對呀,開心嘛。”
他退休後,賦閒在家,常看TVB的連續劇。他借用連續劇裡的一句話:“一家人嘛,最重要就是齊齊整整。”
方宛附和了他的話。薑父見她溫文爾雅,談吐非同一般,他心直口快地說:“我要是問得不對啊,您也甭回答我。前幾個月,我和年年她媽,都在山雲酒店裡見過了傅承林的父母,那時候……”
他還沒準確地描述完問題,方宛已經猜出了他的意圖。方宛倒也沒隱瞞,坦誠道:“傅承林他爸爸再婚了。您上次在山雲酒店見到的,是傅承林的父親和他的繼母。”
薑父豁然開朗,旋即又問:“您也在北京生活嗎?有空可以常來我家坐坐。年年她媽退休了,日子過得清閒,喜歡跟人聊天。”
方宛答應了。
但她有些失神。
薑父找不到話題,隨口道:“您也退休了嗎?”
方宛道:“我是高級精算師。”
職位名稱一冒出來,嚇了薑父一大跳。借著婚禮的機會,薑父到處結識了一幫傅家人,幾乎每個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那種壓迫感如濃雲一般聚集著,其實挺恐怖的。他更沒了主意,以兩秒一次的頻率輕微鼓掌,試圖交流道:“這些年的高級精算師工作好做嗎?”
“這些年的行情啊……”方宛道,“我答不上來。”
方宛原本想告訴薑父,她剛出獄不久,又怕嚇著人家。另一方麵,今天是她兒子舉辦婚禮的日子,她不願提及那段不光彩的往事。當年,為什麼要做集資理財呢?因為她確實欠下了大筆賭債。為什麼要飛去美國拉斯維加斯賭博呢?因為她盲目相信自己的精算能力。她發現丈夫通過工作結識了一名姓杜的女律師,關係曖昧,打得火熱。而她狠不下心來,與丈夫一刀兩斷。有人借酒消愁,方宛借賭博消愁,她自認是專業精算師,能掌控牌運與概率。哪怕後來做理財產品,她也是抱著賭徒的心態,並沒有揮霍投資者的錢——想當初,如果有兩個投資組合擺在她麵前,組合A帶來30%收益率的概率是0.3,組合B帶來5%收益率的概率是0.7,方宛一定會選擇組合A,而非組合B。她甚至完全忽略了風險控製。
她輸得徹底。
九年的鐵窗生活,讓方宛看開了很多。如今,再讓她做出取舍,她一個投資組合都不會選。她來參加婚禮,也是圓了自己作為母親的心願。
這場婚禮之後,方宛再沒和前夫見過麵。
方宛經常出門做義工,並在一家輔導機構裡擔任“精算師培訓課程”的主講老師。那些年輕人拚命考試的模樣,讓她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方宛就格外負責,廣受學生們的好評,每天生活得忙碌又充實。
薑錦年發現她婆婆都如此上進,更加堅定地認為她不能吃白飯。
她和傅承林說:“老公,我有點焦慮。”
傅承林問:“焦慮什麼?”
薑錦年沒做聲。
那時薑錦年已經懷孕六個多月。但她真的不顯懷,她自己也搞不懂原因,腹部僅僅是微微隆起,胎兒偶爾會鬨出動靜。第一次胎動把她嚇得不輕,之後的每一次,隻要傅承林在家,她都要拉起他的手,讓他感受一下他們的孩子。
她在沙發上靜坐片刻,又拽住傅承林的手掌,按在那個位置。傅承林一陣輕撫,竟然告誡道:“彆急,再過三個月,你能見到爸爸媽媽。”
他雖然看著薑錦年,話卻是對孩子說的:“彆鬨你媽,讓她安穩睡覺。”他認真得煞有介事,薑錦年卻調笑道:“懷孕28周以後,每12小時內的胎動次數要大於30次,這樣我才不會擔心。”
傅承林微一頷首:“數字倒是記得清楚。”
薑錦年道:“我還會背誦股票代碼和價格區間。”
她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看盤:“我這幾天在思考,我在基金公司工作的兩年裡,很依賴團隊經驗。”
“這很正常,”傅承林評價道,“因為有了團隊,金融機構的投資策略,比大多數散戶要強。”
他把薑錦年帶進書房,出示一本厚重的文件材料。薑錦年恍然發現,那些材料竟然是泉安基金的完整收購方案、框架協議、全麵儘職調查結果、以及一份正式的並購協議。這幾個月來傅承林一點風聲都沒透露。他真是將心思藏得很深。他和朋友們玩狼人殺一定是最後的贏家。
傅承林解釋道:“事情沒定下來之前,我怕半路生變,就沒告訴你。”薑錦年還和他鬨小彆扭,他直接把文件攤在桌麵,迫使她坐上自己的腿,左手的臂彎環著她。他翻閱一份文件,誠邀薑錦年和他一起檢查,又說:“東西擺在這兒,你隨時能看。”
薑錦年警覺道:“什麼意思?泉安基金送給我了?”
傅承林輕敲一下桌麵,拐彎抹角道:“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薑錦年歎一口氣:“我不擅長管理。我和夏知秋一樣,情商低得可憐。泉安基金在我手底下,恐怕還是逃不了清盤的宿命。”
傅承林端起玻璃杯,從容道:“我建議你先給公司改名。不叫泉安,換個名字。”隨後他說:“管理可以慢慢學,你的投資天賦不能浪費。你熟悉的團隊成員都在,隻要你願意,一定能大有作為。”
薑錦年雙手搭住他的肩膀,非常誠懇也非常正式地說:“我當然願意了。同事是好同事,公司是好公司……不過,陶學義為了快速增長基金規模,連上市公司的財務假賬都做出來了。很可惜啊。”
她與他商量:“傅先生,你跟我簽合同吧,你聘用我,我給你打工。”她鄭重地抱緊了他的胳膊。往常,隻要薑錦年這麼做,傅承林基本對她有求必應。
但是今天,他冷淡又涼薄道:“我不可能和你簽合同,薑小姐。”傅承林緩慢地抽出手臂,扶正薑錦年的坐姿,使她沒辦法靠在他的懷裡。他這一係列的舉動惹惱了薑錦年。她轉瞬就解開他的衣扣,手伸進去輕輕地摩挲,四處亂摸,嘴上還說:“呦,你今天怎麼了?不讓我抱了,還不讓我靠,你身上哪個地方我沒摸過?”
話已出口,她自覺像個女流.氓。
她眨了眨眼,目光清澈望著他。
她打量他的神情,他用含笑的語氣說:“是,我全身都被你摸過。”他指尖搭在她的外衣拉鏈上,每說一個字,他就往下劃一寸:“你也應該回報我。”
薑錦年點頭:“我們在平等的關係上,簽署一份勞務合同。”
傅承林退讓道:“你可以和公司簽。”他說:“讓人力資源部門和你談,我不過問。”
薑錦年心裡算盤打得響,絲毫不掩飾道:“好的好的。這樣我不算是憑借裙帶關係,空降高管職位。我暫時隻對投研感興趣,勉強負擔一個新三板項目。”理順了前因後果,她又忽然貼向他胸膛,半是困惑半是感慨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似乎笑了一下,還說:“我以為我做得不夠。”
薑錦年接話道:“謙虛使你不斷進步。”
傅承林卻道:“娶了你,我挺驕傲。”
薑錦年略微抬頭:“你好會說話啊,泡妞有一手。”
傅承林反問她:“我泡到薑小甜了麼?”
薑錦年飛快地親他一口。他正感到滿意,準備表揚一下薑小甜,她就脫離了他的懷抱,右手抓起iPad,跑回了臥室大床。自從她懷孕,每次她逃跑,傅承林都不敢追。因為他下手沒輕沒重,揉搓摟抱薑錦年時,必定會使力。
薑錦年爬上床,玩了一會兒股市模擬盤,困了,就裹緊被子,閉上雙眼。傅承林幫她關燈,還在床邊坐了幾分鐘,輕輕覆手在她額頭,將幾縷散亂的長發撥弄到另一側。她還沒睡,喊道:“老公?”
他問:“怎麼?”
薑錦年道:“今天也是愛你的一天。”
傅承林回應:“嗯,知道了。”他忍不住躺在她旁邊,呼吸縈繞,照拂她的臉頰。薑錦年打了個哈欠,沉沉睡去。此後每一日都大同小異,平靜的生活蜜裡調油,孕期一周接連一周地翻篇,直到某天夜裡,薑錦年給自己倒水時,失手打碎了玻璃杯。
“砰咚”一聲,碎片滿地。
那是夜晚八點半,月光熹微。傅承林聽見響動,走向臥室,他還沒開口問她,薑錦年就說:“是時候去醫院了,你打電話叫司機吧。”她左手扶著桌子,呼吸困難,有些站不穩。好像胸腔裡的氣壓都被擠到子宮,激發炸裂般的鈍痛,她一時不知道是該擔憂孩子,還是擔憂自己——每次產檢都很正常,醫生說胎兒發育很好,母體一切健康。她努力緩和著心態。
傅承林立刻打電話。他還找到一件厚實的衣服,裹緊了薑錦年。夏季的溫暖早已消逝,秋末冬初的寒冷席卷了城市,冰霜融化在玻璃窗上,模糊了萬家燈火。
醫生和車輛都來得很快。前往醫院的途中,薑錦年頭暈又出汗,但她始終一言不發,疼得不行了,她就試著憋氣。她小時候肚子疼也是這樣——屏住呼吸能止痛,她牢記這個方法。
她暗歎:做女人好難。每月痛經,初夜也疼哭了,哭得嗓子啞,生孩子又是一道坎……半個小時以後,她的紛亂雜緒都停止了。麻醉師給她使用了Epidural Ahesia,俗稱無痛分娩,持續施藥,持續止痛,她終於覺得自己沒被一把刀劈成兩段。
傅承林預訂的病房允許丈夫陪護。但是薑錦年死都不願意,她哪怕滿頭大汗,仍要堅定地聲稱:“彆讓他進來。”女醫生年約四十歲,見慣了各種場麵,表現得體貼產婦又雲淡風輕。
當夜十二點,薑錦年的女兒出生了。
新生兒體重2890克,偏瘦弱,低於平均值,但她非常健康。
薑錦年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她自己也跟著流淚。她費力地做著深呼吸,隻聞到一片血腥味和說不上來的潮濕氣息。但是心裡很放鬆,像是酷暑難熬時,找到了一座納涼的棚子,喝下一大碗冰鎮茶水。懈怠與乏力感交替,麻痹神經,她無知覺地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燈光微亮。
是白天,還是黑夜呢?
她摸到自己的肚子,變小了。但是殘留一層脂肪——減肥要提上日程,她的思維逐漸回籠,又開口問了一句:“女兒呢?”
傅承林回答她:“護士在照顧,彆擔心。”
他沒刮胡子,薑錦年伸手碰他的下巴,刺刺地紮人。她還是好疲憊,但她打起精神說:“是個女孩子,你見過了嗎?”
傅承林道:“非常漂亮,眼睛長得像你。護士說,很少見到新生兒這麼好看。”
薑錦年懷揣著一絲驕傲:“嗯,我奶奶是當年十裡八鄉最水靈的姑娘。我爺爺和外公長得也不錯,我們家的外貌基因還算過得去。”她輕咳一聲:“沒給你拖後腿。”
傅承林顧忌她剛生產完,隻和她聊了一會兒天。她那時不明白他的心意,還覺得他有一些淡漠和過分的鎮定。後來他才透露道:“從你進了產房,到後來昏迷,我一直在等你睜眼,和我說句話。”
薑錦年故意嚇唬他:“我要是醒不來了怎麼辦?”
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竟然製止道:“這話不吉利,你彆說。”
在此之前,他從不避諱這些。新生嬰兒帶給他一種初為人父的快樂,薑錦年的坎坷遭遇又讓他心有餘悸。好在最終,他們一家三口有驚無險地平安出院了。
他和薑錦年的女兒被取名為傅沅芷,小名是團子。因為她白得像一團米糕,性格十分內斂安靜,明顯得到了傅家的真傳——這激發了薑錦年的母性。女兒滿月之前,薑錦年每天能看她八百遍。
然而,傅沅芷剛滿三個月,薑錦年就出門上班了。
嬰兒房被安裝了視頻監控。兩位保姆輪流換崗,負責照顧團子。薑錦年的母親聽說這事,責怪女兒當了媽還不儘心,外人哪裡比得上家裡人?薑母有空就往他們家跑,三天兩頭幫著帶孩子,偶爾還拉上傅承林他媽一起。
薑錦年每天早晚喂女兒吃飯。其他時候,團子隻能喝奶粉。薑母在這件事上又和女兒發生分歧,薑錦年堅持要在團子半歲的時候,就給她斷奶。至於理由,她過了好久才說:“我真的沒辦法每天在家和公司之間奔波。我必須去外地出差調研。我接管了一家基金公司,規模剛剛起步,項目重啟不到一個月……”
薑母也沒轍了。隻能作罷。
薑錦年確實忙碌。她除了忙工作,還對自己十分苛刻。她控製飲食,堅持日常鍛煉,常做美容和按摩,以最快速度恢複了身材——雙腿瘦長,腰肢纖細,胸部比從前更挺拔豐滿。
傅承林勸誡道:“你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時間。”
薑錦年卻嘲笑道:“嗯,猴急的人是你,讓我休息的人也是你。”她說話時,正在審察項目協議,台式電腦靜立於書房,鍵盤被她偶爾敲響。她還穿著一套女士西服,語速偏快,動作簡潔,一言一行都顯得精明又乾練。傅承林賞識她的態度,但他決定改變一點現狀。他拿起一本書,坐在她旁邊翻頁,薑錦年果然轉過頭來瞧他。
他仍是不抬頭,側臉弧線完美,卻連一絲眼角餘光都沒落到她身上。
薑錦年喊他:“老公?”
他不應聲。
他還緩緩翻一頁書,好像這本書多麼有趣。書中價值遠超過薑錦年。
薑錦年自行寬衣解帶,往他背上貼緊。他坐得穩重而筆直,薑錦年仍與他溫存親熱,還問:“老公你要忍到什麼時候呢?”話音剛落,傅承林隨手扔了書,順勢把薑錦年撲倒在床。書房的床是單人床,他一手扣在她臀側,另一隻手扶起她的雙腿,依次扛在左右兩肩上。薑錦年就像他掌控的一條船,在持續不斷的風浪中顛簸,他還俯身,問她:“你說誰猴急?”他輕咬她的耳朵:“我忍了一年,你每天都在我跟前淘氣。”
薑錦年雙目水潤,嗚咽道:“不是你等不及,我也猴急。”
他這才滿意,親了親她:“乖。”又問:“舒服麼?”
她眯著眼睛,細細感受,誠實地點頭。
之後幾日的夫妻生活都很和諧,但是並未維持太久,傅承林就要出差美國。臨走前,他挺舍不得離家,反而是薑錦年總催他:“小心路上堵車,飛機誤點。”
傅承林仍去了嬰兒房,扶著木床的欄杆,教他的女兒喊爸爸。團子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隻能發出:“噠,噠……噠”的音節。薑錦年彎腰湊近,輕輕和她說:“你爸爸要出差了,和爸爸打個招呼。”
團子揮舞小手,咿咿呀呀笑著。薑錦年把她抱起來哄了一會兒,團子很快就安然入睡。傅承林坐在一旁,雙手搭在膝頭,判斷道:“她這性格像我,不鬨騰。”
薑錦年悄聲說:“難道我就鬨騰了?我也是文靜又內斂的人。”
傅承林不做置評。
薑錦年放下女兒,黏到他懷裡撓他的癢,他勾唇而笑,又顧忌孩子在睡覺,扯著薑錦年倒在床上,和她無聲地嬉鬨。他們玩了幾分鐘,傅承林終於記起他的正事,隻能拎著行李箱出門,去趕飛機了——這趟出差之前,傅承林很久沒有長途旅行,也很久沒離開過家。等他到了美國,每天堅持和薑錦年視頻聊天,定時定點,差一次都不行。
傅承林偶爾也自嘲:他一個快三十歲的、當了父親的男人,竟然像剛談戀愛的毛頭小子。
他的資產公司發展穩定,山雲酒店預備上市,他還將業務拓展到了北美,謹慎地試水。回國前一晚,他剛進行完一場商業談判,遊蕩在附近的購物大廈裡,給他老婆挑禮物,私人手機就忽然響了,顯示一個陌生號碼。他拿起來接聽,道:“你好。”
鄭九鈞的聲音響起:“我回家了。”
鄭九鈞長歎一口氣。
傅承林問他:“你還好麼?”
鄭九鈞悶咳,應答道:“還活著。”幾秒沉默之後,他問:“你這一年過得怎麼樣?”
傅承林原本想說“我都當爹了”,後來還是避忌,簡短講了一些公司情況。隨後,他拐彎抹角地提起去年事發,鄭九鈞也如實說:那晚,他遭人暗算,被一位姑娘給坑了。調查取證一年,他總算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傅承林卻問:“清白?你和她做沒做?”
鄭九鈞被他噎住,嗓子像是堵了一口痰,半晌才回答:“做了。”
傅承林猶疑:“仙人跳?”
鄭九鈞語氣激動:“是的,她告我強.奸。”
傅承林的語氣比他爺爺更老成:“爛大街的伎倆,也能誆到你。”他流露出懷疑與不可置信。鄭九鈞做事並不是不帶腦子,那一晚之前,鄭九鈞才在黃總身上吃過虧。
因為顧念義氣,鄭九鈞被黃總騙了20萬的香港銀行支票。黃總打著鄭九鈞的名頭,四處借錢,四處舉債,逼得鄭九鈞和黃總打起了官司。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鄭九鈞怎麼還盲目信任彆人,掉進坑裡了呢?
鄭九鈞連忙解釋:“我被人下藥了。溫臨給我倒的酒。我一個叔叔說,那種藥,淨在暗地裡傳播,甚至能在微信和淘寶上買到,屌絲們拿它來泡妹,俗稱迷.奸藥。”
傅承林隻重複道:“溫臨。”
鄭九鈞默然,又感慨:“他搞人有一套。”
*
鄭九鈞重歸社交圈,大家都問他為什麼突然消失了。他不撒謊,也不願說實情,索性閉口不談。誰問他類似的問題,他都會冷起一張臉,很不高興的樣子。
鄭九鈞重新回到了靜北資產公司,職務不變。但他的性格變化較大,戒心嚴重許多,時刻留意著周圍人——無論是陌生人,還是朋友。全公司上下,他隻對傅承林不設防。他的心思和城府也深了,遇事先分析,後思考,最終做判斷。哪怕在一場聚會上撞見溫臨,鄭九鈞也表現得很平靜:“溫先生,一年沒見你了。”
溫臨調侃道:“鄭少,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鄭九鈞正要講話,傅承林搭住了他的肩膀。
傅承林擋在鄭九鈞之前,與溫臨正麵交鋒道:“今天刮東風。”他和溫臨握手,溫臨掌心微涼,傅承林多說一句:“四月開春,氣溫低,你注意保暖。”
夜幕漆黑,廳堂燈光交錯。溫臨抬眉瞧他,眼神似一匹荒原的野狼:“你女兒四個月大了?”他提步上前,嗓音低啞如耳語:“還是個脆弱的小嬰兒……”他的尾音拖長,尚未結束,傅承林加大手勁,像是要捏碎他的掌骨。
他沒痛覺一般,反而笑了起來。
傅承林暗示道:“你和陶學義關係近,我也是後來才明白。”
溫臨卻說:“彆啊,我沒做過犯法的事啊。陶教授那一篇文章寫得好,你看過了沒?老人家說,任何突破法律底線的行為,都是在侵害守法公民的利益。陶教授怎麼突然知道了孫子的經營狀況,誰在背後通風報信?”他神態詭譎,目視著傅承林,凸顯冰冷的銳利:“好手段。泉安基金被你收購了。噢,我想起來了,現在泉安改名,名叫榮泰。”
傅承林抽回手,溫臨已是手背泛青。
傅承林直白地問:“給人下藥算犯法嗎?”
溫臨道:“鄭九鈞沒失去意識,那藥隻是助興啊。藥也不是我下的,是人家姑娘。”
傅承林微微點頭:“你更擅長操縱股市。”
溫臨抿一口酒,才說:“我對股市一竅不通。”
傅承林道:“我也是。”
溫臨笑他:“你好的不學,學壞的。”
傅承林一語雙關:“你是個好榜樣。”他放下酒杯,扯了一下桌布,將邊緣弄得筆直,追憶往昔道:“我和我爸聊天,聽說很多年前,有一家快倒閉的公司來銀行貸款,老板姓溫。我爸負責審察公司的經營狀況,他發現賬麵一塌糊塗,上級領導卻同意放貸,他聽從領導意見。流程走到一半,他忽然反悔,出具調查報告,攪黃了這樁買賣。”
溫臨臉色一變。
傅承林道:“因為這事兒,你們家的人記恨我?那我真冤,跟我有什麼關係。”
溫臨咬定道:“那些年公司缺錢,現在不缺。”
傅承林反問:“是麼?”
溫臨笑談:“上市企業的財務狀況還能有假?”
傅承林分析道:“4473號股票公司的財務報告,被陶學義偽造了一份。你們做網絡科技,去年和龍匹網簽過合同,我之前沒關注過,現在開始調查,來得及麼?”
溫臨不以為然道:“您隨便查。倘若能查出什麼,我給你磕頭下跪。”
鄭九鈞旁聽他們的對話,隻覺溫臨是真的難搞。要說溫臨做了天大的壞事?好像也沒有。他就是講話難聽,背地裡耍手段,永遠在給人使絆子。他借用輿論的力量,聯係媒體曝光山雲酒店,又或者充當中介,將傅承林和瑣事聯係在一起。而他自己從不涉水,更不會濕鞋。
但他被傅承林揭穿往事後不久,似乎惱羞成怒。他再一次鼓動幾位朋友,舉報了靜北資產公司,引發相關部門的調查。溫臨的舉報理由是:靜北資產公司的收益率逐年攀高,為什麼他們每次進入進出都恰好押中了時機?到底是采用了何種方式?有沒有涉及到證券市場的內幕交易?
傅承林接受審問,證明公司的正當交易流程。
他沒有危險,隻是覺得麻煩,又很浪費時間。他每天跑好幾個地方,再折返回辦公室,處理公務,某日一直加班到夜裡九點,食堂廚師給他新做了幾道菜,他卻拍下一碗剩飯,發送給薑錦年。薑錦年問他:“老公晚上隻能吃這個嘛?”
他回:“嗯。”
傅承林也不是賣慘。薑錦年的生活被工作和孩子侵占,像是遺忘了他。
好在,薑錦年還是很心疼地問:“你幾點回來?想吃什麼?”
他說:“吃你。”
薑錦年回答:“我在床上等你。”
傅承林給手機鎖屏,心情好了些。他吃完食堂的飯,拎著公文包離開辦公大廈,繞路去停車場時,聽聞背後的腳步聲。他走得緩慢一點兒,那腳步聲也遲鈍,於是他飛速狂奔,消失在茫茫車海中。跟蹤他的人沒有放棄,四處亂找,忽覺脖頸衣領一緊,原來是傅承林吊住了他的脖子。
電纜般結實的繩索繞在喉嚨眼。
傅承林控製著手勁,不出意外地喊道:“姚先生。”
姚銳誌麵色發青。傅承林鬆開了他,隨口道:“我的保安來了四個,你抬頭看一眼。”姚銳誌聞言,往不遠處一望,果真見到了四位彪形大漢。身穿保安製服的四位猛男們,攜帶著粗實的棍子,那模樣簡直比黑幫還要黑幫。昏暗又陰冷的停車場裡,氣氛凝滯,不聞人聲,傅承林半低著頭,挑揀繩索,哪裡還有一副文明人的禮貌?他像是混跡街頭長大的痞子。
可他表麵上還說:“姚先生,對您女兒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和慰問。但你深夜跟蹤我,難免讓人往歪了想。”
姚銳誌張嘴要吐一口痰:“你個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