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人走後, 謝華琅巋然不動,仍舊坐在屏風後吃點心, 冷不丁麵前有一道陰影落下,抬頭去瞧,才見是顧景陽。
“郎君怎麼過來了?”她將口中點心咽下, 又飲了口牛乳茶:“忙完了嗎?”
“沒有,”顧景陽目光柔和,靜靜注視著她,道:“我隻是想來看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的,”謝華琅不明就裡,疑惑道:“剛剛才見過呢。”
顧景陽卻笑了,伸手撫了撫她長發, 神情讚許, 隱約還有幾分驕傲之意:“都說娶妻不賢禍三代,太宗文皇帝與文德皇後鶼鰈情深,常以良佐稱之,枝枝賢淑, 也當得起這稱呼。有你這樣的妻子, 是我的福氣。”
謝華琅原本沒怎麼將這事放在心上的,被他這麼鄭重其事的一說, 倒真有點不好意思了:“彆的事情也就罷了,此次事出有因, 禦史彈劾也算是儘了本分, 實在不必多加苛責, 傳揚出去,對郎君的名聲也不好。”
顧景陽彎下腰去,親了親她的麵龐:“好孩子。”
謝華琅忒不喜歡這稱呼,即便這是誇獎人的,小腦袋一彆,悶悶道:“說了多少遍了,我都十六了,可不是小孩子了。”
顧景陽目光溫煦,縱容的笑道:“枝枝才十六歲,在我麵前,本就是小孩子。”
謝華琅斜他一眼,道:“十六歲的小孩子,等過了今年,十七歲的時候,還是不是小孩子?”
顧景陽答道:“於我而言,枝枝永遠都是小姑娘。”
“那成婚之後,你彆跟我睡覺了,”謝華琅眨眨眼,道:“我這麼小,你好意思嗎?”
顧景陽哪曾想到她會將話撇到這上邊來,聞言便是一怔,旋即麵露窘迫,低聲道:“枝枝,這不是一回事,怎麼能一處說……”
謝華琅不搭這茬兒,手指勾住他腰帶,將人往自己身邊一帶,笑吟吟道:“道長,現在我還小嗎?”
窗外有樹葉在秋風中簌簌作響,吵的人心都亂了,顧景陽有些為難的頓了頓,終於還是道:“不小了。”
……
自從到了秋天,日子便過得飛快。
北境戰局膠著,尚未分出勝負,永儀侯世子的事情便懸在半空中,沒個結果,謝家就在這焦躁與忐忑之中,迎來了家中次子與沈國公之女的婚事。
謝華琅許久未曾歸家,倒有些近鄉情怯,九月十六這日,早早便起身,梳洗妝扮過後,一時卻走不得,便倚在壁爐上打起哈欠來。
顧景陽見狀道:“枝枝若是累了,不妨再去睡會兒。”
“還是算了,”謝華琅撫了撫耳畔的石榴紅墜子,道:“妝都畫了,衣裙也穿好了,再去折騰,反倒麻煩。”
“也是。”顧景陽道:“罷了,再等等吧。”
盧氏近來事多,人也瘦削幾分,謝家下一輩兒裡,成婚的隻有謝允一人,而且還是兩次,一次比一次隆重,作為謝家主母,她對這一套早就輕車熟路,但也架不住一樁接一樁的變故。
女兒遇刺受傷,二房又出了那麼一檔子事兒,淑嘉縣主還有一月便要臨盆,柳氏卻是這幾日了,她如何能鬆一口氣。
謝華琅既是同顧景陽一道歸府,免不得要眾人去迎,隻是後者不愛熱鬨,便不曾叫興師動眾,進了前廳之後,便留下同謝偃、謝令兄弟二人說話,不曾見其餘人。
男人們說話,謝華琅從不摻和,離家多日,她也著實掛念母親,去見了之後,著實有些心疼:“阿娘瘦了。”
女兒受傷之後,盧氏也曾進宮見過一次,然而骨肉至親,隻見一麵,終究不能安心,這會兒仔細打量幾眼,才沒好氣道:“娘娘珠圓玉潤,想是日子舒服,氣色也好。”
謝華琅嘿嘿傻笑,聽得外間仆婦走動聲不絕,知道母親今日事忙,也不多說,隻問:“可有什麼我能做的?阿娘隻管吩咐。”
“什麼都沒有,”盧氏將她按到椅子上,歎道:“你老老實實的坐著,彆磕了碰了,惹得陛下不悅,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謝華琅還想摟著母親撒嬌,剛把腦袋湊過去,就被盧氏毫不客氣的推開了:“滿臉脂粉,仔細沾了我的衣裙。
你若是閒著,便往後邊去見見家眷,你阿瑩姐姐在家,嘴上不說,心裡怕也苦悶得很,你便去同她說說話,隻是要仔細分寸。你外祖母與舅母們也在,這會兒正忙,待會兒記得去打聲招呼。”
她一連說了幾件事,謝華琅都老老實實的聽了,應聲之後,便同女婢們一道往二房去尋謝瑩說話。
謝粱成婚,原是極大的喜事,然而中間還有謝瑩這麼一樁事橫亙其中,這歡喜之中似乎也摻了砂礫,不再是那麼純粹了。
謝華琅想到此處,心裡便有些難過,低頭輕歎口氣,便要往前走,冷不丁聽見不遠處另一條路上傳來隱約的爭執聲,下意識蹙起眉來。
此處是謝家內苑,若非親眷,自然是進不來,可既然都是姻親,怎麼就吵起來了?
她身份不同,不太好貿然摻和這些,正待差人回稟盧氏,卻見有仆婢匆匆過來,見了她,麵上露出幾分慶幸來,行禮之後,為難道:“娘娘,那邊有人吵起來了。”
“我聽得見,”謝華琅道:“是哪兩家?”
那仆婢更為難了,小心打量一眼她神情,聲如蚊呐:“隋家的女郎與縣主……在那兒碰上了。”
這下子,謝華琅也為難起來了。
彆的人在這兒爭執,她說句話,怎麼也能給壓下去,但這兩方碰上,她是真有點頭大。
先嫂嫂溫柔賢惠,待底下弟妹也好,謝華琅作為小姑,是挑不出毛病的,其餘人也一樣。
後來鄭後降旨和離,淑嘉縣主嫁入謝家,做了謝允的妻室,謝家憋屈,隋家委屈,但也隻能忍下來。
鄭後掌權之後,鏟除政敵,清理宗室,從未有過手軟的時候,抄家流放的並不在少數。
先帝的舅父也曾權傾朝野,不也是說扳倒就扳倒,旋即流放,中途賜死了?
局勢如此,有幾個家族能為叫一對夫妻不勞燕分飛,置全家安危於不顧?
後來隋氏的死,卻是誰都沒想到的。
隋家傷心,謝家也是感傷,謝華琅那時候年紀還不大,許多事都想不明白,隻知道一切都因淑嘉縣主而起,與叔父家的小弟弟謝莊一道,很是給了淑嘉縣主些難堪。
那時候淑嘉縣主剛嫁進謝家,滿目都是敵人,唯一的區彆就是有沒有表現在明麵上罷了,謝華琅與謝莊那麼做後,不管是為了顧及長兄謝允,還是因為彆的什麼,她都忍了下來,也沒有同臨安長公主提及。
隋氏這個媳婦是盧氏挑的,她年紀輕輕便去了,盧氏心中傷懷未必會比她少,卻還是勉力忍下,叫謝華琅以後不許再那麼胡鬨,謝華琅還為此生了一場悶氣,後來才知道,阿娘那樣講,其實是為了保護自己。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謝家人待淑嘉縣主便是不鹹不淡,她畢竟理虧,不曾有過怨言,論及言行舉止,也都十分得當,每每見了謝華琅,神情都十分和煦,似乎全然不記得她曾經擠兌過自己的事情,時日久了,謝華琅也就不好再冷臉對人了。
後來隋家外放,離了長安,謝允與淑嘉縣主相處的久了,也從最開始的冷淡,略生了幾分情意,有了些夫妻的意味。
思緒回轉,謝華琅不禁暗歎一聲,搖頭道:“罷了,咱們還是去看看吧。”
隋家未嫁的女郎,又能出現在謝家的後院,自然隻會是雲娘了。
謝華琅同幾個仆婢一道過去,拂開花木旁逸的枝葉,便見一身湖藍色衣裙的雲娘帶了幾個仆婢,麵上隱有怒色:“縣主倒是占得好姻緣,萬事圓滿,隻是不知你又能圓滿多久!”
淑嘉縣主有孕八個月,肚子已經很大了,因這緣故,衣裙也寬鬆,加之麵容豐潤,氣度恬靜,更是平添幾分嬌柔之氣,聞言不過一笑,道:“這隻有天知道了。”
她這樣雲淡風輕,雲娘便越覺自己一拳頭打在棉花上,思及自己早逝的胞姐,心中哀慟,神色之中也愈見惱怒:“人在做,天在看,縣主彆丟了自己的良心,叫蒼天都看不過眼才好!”
淑嘉縣主但笑不語,並不還擊,她身側仆婢則譏誚道:“縣主屢有退避,隋家娘子你也不要咄咄逼人——無論縣主圓滿多久,總比那一位久些便是了。”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雲娘麵色驟沉,看那對麵主仆一眼,忽然冷笑道:“歸根結底,我姐姐終究是元配,阿瀾也是嫡長,正經的世孫,卻不知你們在得意些什麼。”
先前回話的仆婢為之一滯,正待開口,卻見謝華琅幾人來了,忙屈膝見禮,淑嘉縣主與雲娘也是一般。
就時機而言,今日是謝粱大喜,謝華琅當然不願平白攪和了,叫兄長顏麵無光,沈國公府為之不快。
就兩下裡的人而言,雲娘是阿瀾的姨母,她兒時的密友,情理上又站得住,謝華琅是偏向她的。
但淑嘉縣主有孕八月,倘若有個萬一,真沒那麼好交代,左右權衡,她儘管為難,卻也隻得做個和事佬,勉強先將此事按下,來日再表。
然而上天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另外派遣了救星來,謝華琅瞥見仆從引路,帶著長兄謝允前來時,真不知是該為自己鬆口氣,還是該為他歎口氣。
她能看得見,那兩人自然也看得見,淑嘉縣主扶著女婢的手,沉靜不語,雲娘則上前一步,脆生生的喚了聲:“姐夫。”
謝允自然是識得雲娘的,目光在她麵上掃過,閃過一抹感懷,又應聲道:“阿瀾前幾日便盼著你來,今早起身之後,便張羅著要尋昨日寫的字與你看,現下正找你呢,怎麼在這兒停下了?”
“姐夫不必糊弄我,”雲娘卻笑道:“阿瀾是隨他祖母住的,你如何知道他今早起身之後如何?”
謝允溫和道:“我每日清早都會去同他說話,自然知道。”
雲娘聽得微怔,神情柔和下來:“姐夫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