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母子(1 / 2)

已經過了月中,夜色深深寂寥, 天上明月掩在烏雲之後, 半分光亮都不曾散落到地上。

顧景陽將披風解下, 遞與衡嘉:“你們在外等候。”

衡嘉將披風搭在臂上,神態平靜, 一如往昔:“是。”

天氣已經很冷了, 更彆說淑嘉縣主才生產完沒多少時日, 愈加需要保暖。

顧景陽將厚重的織物垂簾掀開, 人一入內, 便覺內中暖香襲來。

他並不停留, 繼續前行,到內室門前去輕叩三下, 就聽淑嘉縣主柔緩的聲音傳了出來。

“進來吧。”

顧景陽推門進去,便見淑嘉縣主斜倚在暖爐上, 神情恬靜如常, 抬眼見了他, 才正坐起身。

她的相貌是很年輕的,娥眉淡掃,唇脂輕點,然而眉宇間的氣度卻很沉穩, 仍有種令人不自覺想要臣服的威勢。

顧景陽將門掩上,微微欠身, 向她致意:“很久不曾見到天後了。”

鄭後神情中浮現出一絲柔和的笑意, 抬手示意他起身, 不像是曾經勢同水火的一對仇寇碰麵,倒像是多年未見的舊友:“九郎風采如昔。”

不遠處另有繡凳,顧景陽近前去落座,鄭後端起麵前茶盞,徐徐飲了一口,方才道:“想來,你心裡有很多話想問。”

“曾經是有的。”顧景陽彬彬有禮道:“但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問與不問,其實都一樣了。”

鄭後沒有問他打算怎樣處置自己,更不會開口求饒,他們都曾經在帝國最高的權位上停駐住,內心的強大與堅韌,遠非尋常人所能比。

她隻要知道,倘若易地而處,自己會如何處置此事,便不會再說那些多餘的話了。

鄭後淡淡一笑,道:“是哪裡露了痕跡,叫你生疑的?”

顧景陽並不隱瞞,坦然道:“新平不經意間,透露出了阿媛的真正死因。”

“怪不得你叫人處置了她。”鄭後微露恍然,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忽然笑了起來。

她轉目看向顧景陽,若有所思道:“我以為早先三娘遇刺,不足以叫你對宗室下狠手,所以才格外添了這一步,不想竟是畫蛇添足。”

“已經很了不起了。”顧景陽卻讚道:“從得知我與枝枝生情開始籌劃,環環相扣,借力打力,這樣精妙絕倫的計策,隻用了幾日時間便策劃出來,若非是偶然疏漏了一點,興許天後來日便能成功。”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鄭後從容一笑,道:“但輸了就是輸了,沒有必要再去糾結於因何失手。”

顧景陽同樣也沒有再提,隻道:“天後是如何知道,我與枝枝生情的?”

他略一思忖,旋即又道:“是因為我贈與枝枝的玉佩?”

“的確是。”鄭後頷首:“那是太宗文皇帝所留,先是給了先帝,後來先帝又給了你,意義非同一般,那日在三娘身上見到,我也吃了一驚,後來想了想,又覺得這是天賜良機。”

“不要這麼看著我,九郎。”她輕輕笑了起來,長眉一挑,又釋然道:“罷了罷了,左右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目光。”

鄭後靜靜的注視著他,麵上的笑意漸漸消弭,如此過了一會兒,方才繼續道:“你小時候,我便不喜歡你。你生的不像我,也不像先帝,反倒很像太宗文皇帝,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同他一模一樣,先天就帶著幾分憎惡。”

“我是你的生母,也是我將你帶來這世間,你憑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重又笑了起來:“你覺得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殘酷冷血,永遠都充滿了向上爬的野望,你覺得女人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們應該是溫柔的,順從的,卑微的伏在男人身後,以敬慕與謙卑的神情仰望他們,是不是?”

顧景陽靜默不語。

“我偏不要做那種人!”

鄭後冷冷一哂,道:“我是家中長女,你外祖母生我時難產,再不能有孩子了,父親便一個接一個的往家裡娶,那些侍妾暗地裡擠兌我母親,對她冷嘲熱諷,還有人敢到我麵前去說三道四,我母親勸我忍一忍,我偏不忍!”

“後來我嫁與先帝,做了太子妃,太宗文皇帝便不喜歡我。他覺得我太過鋒芒畢露,可他忘了,當初他叫先帝娶我,不正是因為我這性情嗎?”

“先帝駕崩,我登基為帝,天下側目,議論紛紛,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昏庸嗎?因為我無能嗎?因為我任用奸佞,鏟除忠直之士嗎?”

“都不是,”她冷喝道:“因為我是個女人!”

“但我不服氣!誰說這天下,便一定要男人來坐?!”

鄭後說的時候,顧景陽便坐在一側靜聽,待她說完,仍舊心平氣和,神情之中甚至於帶了三分溫煦的笑意。

他輕輕擊掌,讚道:“真是十分動人的言辭。”

鄭後冷笑不語。

顧景陽淡淡道:“天後既不服氣,既然覺得不公,為何還要在宮廷政變之後,退居太後之位,要求與先帝同葬呢?”

鄭後麵色微變,深深看他一眼,卻沒有言語。

“因為天後的政權體統,原本就來自於顧氏皇族,因為你是先帝的妻室,因為你是我、章獻太子、魏王、臨安長公主的生母。”

顧景陽道:“天後稱帝,若是公然起兵,殺入長安,儘屠宗室,我絕無二話,然而你挽著先帝的手臂坐上朝堂,又踩著顧家人的屍骨,坐到顧家先祖戰場廝殺奪來的江山上,我不服氣。”

“韓王、齊王、蔣王、越王、曹王、霍王、魯王等人,還有建安大長公主、常山大長公主、金城大長公主、丹陽大長公主等等諸多宗室,天後稱帝之後,高祖、太宗子孫,幾乎屠戮一空,這是多少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