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是什麼地方, 天子腳下,勳貴遍地, 蔣家雖有郡公勳爵,但放眼長安, 惹不起的人家也不在少數。
謝家便是其中之一。
蔣六郎好色是他自己的事情, 也是蔣家自己的事情, 畢竟這事毀的是他自己的名聲,壞的是蔣家的門風, 隻要不招惹到頭上,誰稀得管這些閒事。
蔣六郎能在長安活到二十多歲, 顯然不是隔壁村的傻蛋鐵柱, 他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膽敢跑到謝家來做這種事, 除非是得了彆人授意。
而這個人,除了延平郡公還能有誰?
如此簡單的道理, 劉氏一想便透, 她麵色淡淡, 目光卻冷漠, 有些厭惡的瞥了眼地上血跡, 又叫人將地上痕跡收拾了,吩咐身邊仆婦幾句, 這才往前廳中去。
劉氏過去的時候, 盧氏正同宗室的幾位老王妃說話, 下首處是各家的命婦,華翠耀眼,綾羅燦爛,放眼望去,真是人間富貴繁華。
盧氏見她到了,起身笑道:“可是遇上什麼事了?竟到的這樣晚,方才幾位老王妃還說起你呢。”
“實在是對不住,我來遲了。”劉氏一進內室,便將笑意掛在麵上,先後向幾位備份尊崇的老婦人致歉,春日裡暖陽融融,她如此作態,真有種春風拂麵的感覺。
她語氣中略微帶了三分歉意,屈膝施禮道:“今日宴飲,原是我來籌備的,不想生了疏漏,竟闖進來個小賊,還傷了人,四郎大好的日子,真叫我在嫂嫂麵前抬不起頭來。”
盧氏還不知道後邊兒發生的事,但聽她這樣講,也能猜出幾分,含笑將她扶起:“一個小賊罷了,處置掉便好,倒是叫你受累,明日應當叫四郎謝你才是。”
妯娌倆說著話,便在一處坐了,其餘人在側聽著,知道這裡邊兒彆有內情,心中各有猜測,臉上卻是神態各異。
趙王妃上了年紀,再好的脂粉也遮不住眼角的皺紋,不過到了她這年紀,兒孫滿堂,已經不會像小姑娘一樣,對於青春與容顏牽掛不已了。
趙王府是親近謝家的,她眯著眼笑了笑,道:“哪裡來的小賊?好不大膽,竟敢闖到此處來。”
“八成是被人誆了,”劉氏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樣,忍俊不禁道:“入苑坊這地方,哪一家不是勳貴名流?先帝的諸位皇子,昔年都是在這兒開府的,好些年沒傳出有賊的消息來,倒叫我撞上了。”
說完,她瞧瞧盧氏,再看看趙王妃,三人齊齊掩口笑了起來。
謝家的兩位夫人在笑,趙王妃這樣地位尊崇的老王妃也在笑,底下人即便覺得那話沒意思,也都扯了幾分笑意在臉上,做出十分有趣的模樣。
京兆尹是謝家老太爺的門生,兩家慣來交好,京兆尹夫人在側,聽罷也笑道:“這個賊捉的妙,免得朝堂上總有人說我家老爺屍位素餐,十幾年過去,入苑坊一個賊都沒捉到。”
眾人又是一陣笑,倘若外邊兒來人聽到,倒以為是在聽滑稽戲。
隻有延平郡公的夫人與蔣家二夫人沒笑,尤其是後者,目光森寒,臉都有些青了。
延平郡公有什麼打算,蔣家二夫人是知道的,他安排自己兒子去做些什麼,她也是知道的。
在她看來,這並沒有什麼危險,光天化日之下鬨出這種事,謝家臉麵上也不好看,隻會想著遮掩,不會主動將此事抖出來。
再則,即便抖出來又能怎樣?
六郎一慣風流,整個長安都知道,大不了就娶那女婢做妾好了,在她看來,能給她的兒子做妾,還是那女婢占便宜了呢。
至於謝家是否願意,又是否會覺得丟了顏麵……
今日之後,謝家會如何,還未可知呢。
但她沒想到,謝家會做的這麼過分。
那可是她的親生兒子,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們一口一個小賊的叫著,鬼知道叫他吃了什麼苦!
蔣家二夫人心中實在擔憂,嘴唇動了動,想要開口,手腕卻被延平郡公夫人捉住了,即將出口的話,也被壓了回去。
她下意識的看過去,卻見延平郡公夫人神情冷凝,悄悄搖了搖頭。
蔣二夫人心中騰的升起一股不忿,然而現下還不是該撕破臉的時候,隻得咬緊牙根,暫且忍下。
她沒有問,卻有彆人問了出來,有位年輕夫人似乎是想討好謝家,神情殷勤的說了句:“夫人也忒心善,若換了我,敢在這樣的好日子上門來尋晦氣,哪還有送官的道理,非就地打死不可。”
這句話說得實在有些及時,要是沒有主動開口,劉氏都不知道怎麼將這個好消息說給蔣家人聽。
她讚許的看了那年輕夫人一眼,笑道:“今日四郎大喜,怎麼好在府上見血?我叫人打斷了他的腿,才送往京兆府去,想必也挨不了多久。”
蔣家二夫人聽到此處,已然顧及不到周遭人的反應,她麵上驟然失了血色,雙目圓瞪,目光駭人的望向劉氏:“你說什麼?!”
劉氏取下彆在腰間的折扇,慢條斯理的打開之後,動作輕柔的扇了一下,欣賞著她此刻的痛苦,徐徐重複道:“我說,我叫人打斷了他的腿,再送到京兆尹府去,想必他挨不了多久了。”
“賤婢敢爾!”
蔣家二夫人如遭雷擊,直覺一股仿佛要沸騰的怒氣自心肺直衝喉嚨,再看劉氏雲淡風輕的神情,更是怒到極致,瘋了一樣撲上前去,竟是想要同她拚命。
劉氏對此早有預料,並不吃驚,略微往一側退了退,便有仆婦近前來將蔣家二夫人攔住,抬眼去瞧,便見她口中嚇嚇作響,麵孔扭曲而猙獰,極是可怖,渾然不似先前那樣端莊的貴婦人。
“郡公夫人,”盧氏轉向神情同樣很不好看的蔣家大夫人,微笑道:“貴府的二夫人好像瘋了,繼續留在這兒,恐怕會驚擾貴客,是不是勞煩你親自走一趟,先送她回府,好生歇息?”
或許是因為那消息太過猝不及防,蔣家大夫人麵孔上仍舊泛著一層青色,她深吸口氣,從喉嚨裡擠出來一句:“謝夫人,受教了。”
“不謝,”盧氏笑道:“你真是太客氣了。”
“嫂嫂,嫂嫂!那是我的六郎啊!”
蔣家二夫人眼見一切都將在這短短的交鋒之間過去,驟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嚎哭聲:“他們殺了我的六郎啊!”
她若是不開口,此事還能遮掩過去,既然說出來了,此處有這麼多貴婦,顯然不是能敷衍過去的。
趙王妃穩如泰山,靜靜撥弄手腕上那串佛珠,沒有開口,其餘幾位年邁的夫人也是一樣,年輕些的見狀,當然也不好再開口了。
偌大的廳堂裡一片靜謐,隻有蔣家二夫人的嚎哭聲在空氣中漂浮,像是尖利的針,一下下紮在耳朵上。
延平郡公夫人在這陣近乎詭異的安靜中察覺到了什麼,她好像被孤立了,蔣家二夫人也是如此,至於她身後的蔣家,當然也是如此。
她忽然生出幾分忐忑來,原本十拿九穩的事情,也有些不確定了。
這麼想的不僅僅是她自己,當延平郡公夫人將目光轉向許國公夫人與徐夫人時,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她們的神情告訴她:她們是想開口的,然而一片靜謐之中,隻有她們兩個人突兀的站了出來,這種離群式的站隊,對於現在的她們而言,太難了。
延平郡公夫人在心底歎了口氣,冥冥之中的那種不祥預感,似乎瞬間加重了許多。
她走上前去,拉住蔣二夫人的手腕:“弟妹,你累了,我們先回去吧。”
“你竟然也不肯幫我!”對於仇敵的痛下殺手,蔣家二夫人隻是恨,但對於同伴的背棄,恨意之中,她更多的是失望。
她轉過頭,目光惡狠狠的在廳堂中貴婦們的麵孔上掃過,有些人下意識的低下了頭,避開了她的目光,但更多的人沒有理會,平淨而淡漠的注視著她。
蔣家二夫人有些陰鷙的點了點頭,忽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延平郡公夫人眉頭蹙起,示意身側仆婢追上去,自己則屈膝施禮,歉然道:“弟妹病了,叫諸位見笑。”
又向盧氏道:“攪了謝家的喜事,謝夫人見諒。”
盧氏無可無不可的笑了笑:“好說。”
延平郡公夫人勉強扯出一個笑來,匆匆出門,向蔣家二夫人所在的方向追了出去。
她還保持著清醒,蔣家二夫人卻有些瘋魔了。
因為她隻有這一個兒子,這也是這些年蔣六郎如何胡作非為,蔣家都要保住他的原因。
這是二房唯一的嫡子,即便愛胡鬨了些,也總要留住,他隻是年紀還小,再長大些,就懂事了。
從前,蔣家二房的夫婦都是這樣想的。
但歸根結底,真正害了蔣六郎的,正是他們沒有底線的縱容。
不過到了這時候,蔣家二夫人是顧不上這些的,她瘋了一樣的跑到前廳,目光逼人的四處搜尋,落到某一處時,忽然發出了像狼一樣凶狠的光芒。
“老爺,六郎死了!”她鬢發散亂,麵孔扭曲,痛哭道:“謝家殺了他!”
延平郡公夫人不希望將此事鬨大,至少現在還不到時候,可蔣家二夫人瘋了,她可以什麼都不顧及,釵環丟了一路狂奔過去,就這一點而言,沒瘋的人就辦不到。
她趕過去的時候,蔣家二夫人已經將話說了,滿廳安靜,旋即一片嘩然。
早在事發之後,謝偃與謝令便得知了這消息,現下聽聞,也不覺得奇怪,紛雜的議論聲中,謝偃站起身來,微微抬手,止住了周遭的聲響。
論及官職,他是位同宰輔的中書令,論及勳爵,又是第一等的梁國公,而論及身份,又是正經的國丈,長安謝氏的家主,無論彆人怎麼想,當他站起身時,都默默地停了嘴,即便是蔣家二夫人,也暫時收了眼淚。
“蔣二夫人,話不能亂說,”謝偃神情溫和,徐徐道:“你說謝家殺了令郎,有何憑證?”
蔣家二夫人為之一滯。
若要說起蔣六郎之死,便要說他為何而死,若要說他為何而死,便要牽扯到他在謝家奸/□□婢,在場的人都不是傻子,他哪裡來的膽子,敢在謝家做這等事,隻消一想,便是心知肚明。
到那時候,被拖下水的便是整個蔣家了。
蔣家二夫人心中閃過一抹遲疑,不多時,便轉為苦澀:她的兒子死了,唯一的指望都沒了,還顧及那麼多做什麼?
“是謝家,”她合上眼,眼淚蜿蜒流下,將一個母親喪子的哀慟演繹的淋漓儘致:“是謝家汙蔑他竊取府上東西,用私刑處死了他!”
廳堂之中的賓客們彼此對視一眼,都沒有急著說話,有資格坐在這裡的人,在沒有見到真憑實據的前提下,是不可能相信一個容顏衰敗的中年婦人的一麵之詞的。
尤其是站在她對立一麵的,是煊赫了幾百年的長安謝氏,也是謝皇後的母家。
蔣家二夫人隱藏了所有不利於蔣家的消息,在延平郡公看來,這算是她唯一聰明的地方,若是利用好了,未必不是一把利劍。
他正這樣想著,卻聽謝偃開口了,即便到了現在,他語氣仍舊不急不緩,有種春風拂麵的溫和:“蔣二夫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敢問令郎屍身現在何處?”
蔣家二夫人聽他不曾在細節上有所糾纏,心中一喜,隻是夾雜在喪子之痛這樣的悲痛中,即便是歡喜,也是淡的一閃即逝。
“在京兆尹,”她眼神空洞,喃喃道:“謝家人將他送到了京兆尹,說叫京兆尹府給他判刑。”
“這便好辦了,”謝偃微微一笑,很有風度的頷首一下,吩咐道:“去京兆尹走一趟,將謝家送去的人接回來,叫大家看看,那人是不是蔣家六郎。”
他應得這樣痛快,又沒有分毫糾纏,倒叫蔣家人遲疑起來。
延平郡公與妻子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些疑惑:難道六郎隻是被謝家人抓了,並沒有被打傷,更沒有被打死,今日如此,隻是想叫蔣家丟臉?
如果真是這樣,那倒是一個好消息。
蔣六郎再混賬,也是蔣家的子弟,是二房的獨子,也是老夫人的心頭肉。
虧得知道這場宴飲並不安穩,所以老夫人沒來,否則非鬨翻天不可。
至於被謝家戳破蔣家二夫人撒謊,丟一點兒臉麵,實在是無關緊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