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
“民女姓王, 單名一個詩字,渭水人氏,自幼隨母在雍畿長大……”王家大娘,不, 王詩呈上了告禦狀的狀紙後, 便在大殿之上納頭拜下, 開始了字字泣血、句句誅心的控訴。
她說著彆人的事, 想的卻是自己的遭遇。世間之事大抵如此, 隻有受害者才更容易理解另外一個受害者。
她是絕對不會放過趙唯的!
“……為保涉案姑娘的名節, 民女沒有在狀紙中寫下她們的名諱,但民女可以對天發誓, 狀紙上的狀詞絕無半句虛言。若陛下想當麵詢問,民女也可請她們頭戴冪籬, 入殿當麵奏對。楚地一十五女, 皆毀於趙氏畜生之手, 還望陛下明察!”
新帝大為震驚,到了這一步, 他仍沒有把趙唯與他心腹太監孫二八的外甥聯係在一起。
實在是人設差彆巨大。一個在狀紙裡人麵獸心,一個在孫太監口中風度翩翩, 又怎麼會是同一個人呢?新帝倒是知道孫太監的外甥叫趙唯,隻覺得是同名同姓罷了。
楚地是新帝尚未登基之前的藩地, 他在楚地稱王十餘年,竟對這樣喪心病狂之事聞所未聞, 實在是不可思議。在覺得楚地出了這樣的事,讓他臉上無光的同時, 新帝也忍不住懷疑起了自己當年為何如同一個瞎子、聾子,竟然連這樣的事情都能被蒙蔽至今。
奸汙女子從來不是小事, 在重視名節的時代更甚。女子要遭受指指點點,男人也逃脫不了罪責。對於新帝這樣重視禮法的人來說,更是無法坐視不理。
“這趙唯是何人?”
“為何可以如此隻手遮天?”
“不配為人!”
朝堂之上,已有大臣主動開始鋪設台階,為的自然是賣給首輔王洋一個麵子。
王洋不動如山,站在文臣第一列的第一個,始終沒有回頭側目去看自家大娘,生怕下一刻他就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壞了大娘的大事。
那可是他如珠似寶的姑娘啊。
她能堅強地從悲傷中走出,當機立斷地選擇複仇,落落大方地站在廷前奏對,這是她之幸,亦是他之過。是他們這些大人沒有保護好孩子,他絕不會讓她今日重新撕開傷口也要討回一個公道的犧牲付之東流!
王詩擲地有聲,劍指奸人:“這趙唯,便是當今禦馬監掌印太監孫二八的嫡親外甥!”
***
“然後呢?然後呢?”
如今宮裡宮外最熱的高頻詞,便莫過於“趙唯”“汪全”與“王家大娘”這三個了。一朝登聞鼓,驚震十四州。現在就沒有人還不知道,王家大娘敢於禦前狀告太監外甥趙唯,奸汙楚地一十五女的故事。
“這又與汪全之死有什麼關係呢?”少不更事的小宮女,撐著肉肉的兩腮,歪頭追問白頭的嬤嬤,“陛下之前不是還在嚴查汪全之死嗎?兩個案子聽起來完全不沾邊呀。”
嬤嬤憐愛地摸了摸女孩孩子氣的麵頰:“傻家夥。”
在這個宮裡,又能有什麼是完完全全的巧合呢?若今天萬安宮裡姬簪娘娘養的鸚鵡啞了嗓子,明天長陽宮中似雪娘娘就有可能沒個宮人。這些雜七雜八的事,讓任何一個外人看了,都不會覺得彼此之間應該有什麼聯係。但實際上兩個娘娘指不定已經隔空鬥法了多少回,你栽贓我,我懷疑你的,永不會消停。
“你可長點心眼吧。”老嬤嬤手把手地開始了人生教學,隻希望小宮女不要再問出這種傻氣的話來。在宮裡要一直學不會心智上的成長,那也許真就沒有機會長大了。
參與了汪全一案的人,如今都還在牢裡關著,隻有王家大娘因事出有因,而早早地被放了出來。
“那汪全欲對她行不軌之事,她報複回去,她沒有錯!”小宮女義憤填膺,握著拳頭在空中揮舞了幾下。
這事確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無可指摘。由於王家大娘參與的部分並不致死,這才免於了刑罰之苦。而趙唯呢?他也曾參與了汪全一案,卻是當晚直接從曲水山莊被放了。如今又有了他奸汙楚地一十五女的案子傳出……
“你說這裡麵能沒有事?”
小宮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好像抓住了聯係,又好像沒有,隻能撒嬌:“好嬤嬤,您就憐惜憐惜我,說得再簡單些吧。”
“意思就是,因為汪家需要巴結那孫太監,所以汪全很可能是代人受過。”嬤嬤就差直接說,是趙唯對王家大娘做了醜事。“王家大娘發現自己報複錯了人,就收集了全新的證據,來找真正的凶手報仇了,懂了嗎?”
“啊!原來如此!”小宮女終於懂了。
這便是現在的主流猜想,因為王詩沒有與自己有關的證據,便隻能通過其他方式來報複趙唯。
也確實很接近真相了。
聞宸就趴在朱紅色的宮牆牆頭,把這段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他暗自點頭,原來時間已經到了這一段,王詩姐姐已經名震京城了。
王詩這個閨名,是王洋給起的,希望她長大後能成為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女子。
她做到了,甚至做得比王洋所期待的還要出色。
無懼風霜,頂天立地。
可惜,就是早些年運氣不太好,遇到了趙唯這個劫難,但禍福相依,挺過去了,便是一片人生坦途。
新帝對於王詩的舉報十分重視,雖然他也覺得女子這般高調有損名節,卻不得不說,王詩的到來剛剛好,達成了他想要此案天下皆知的意圖。由趙唯可以反推到汪全一案,他甚至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趙唯真就沒有參與殺死汪全嗎?
若趙唯真的什麼都沒有做,池寧為何在聽說了王詩告禦狀一事後,第一時間上書請罪?
池寧在宮中的處境很是不妙,沒了師父保護,又失了聖心,不好說誰都可以來踩一腳吧,至少他是不可能隻為了堅持正義,就去得罪孫二八的。新帝自認為十分了解池寧這個人,對自己的命看的比什麼都重要。
隻有可能是因為真的涉及到了孫二八與趙唯,池寧才會如此利索的閉嘴。
若這些都是真的,那汪全的案子可就有的是地方需要重新研究了。新帝看著手上的案宗,也明白了端倪所在。到底是誰打了汪全的頭?趙唯為什麼可以從始至終沒有在案子裡被提及?有沒有可能其實是趙唯殺人滅口,而其他人隻是掩護,用來讓法不責眾的迷霧?
一個個靈魂拷問,就這麼兜頭砸下,讓新帝寢食難安。他又有點惱恨王家大娘把事情鬨得這麼大,讓他沒有辦法收場了。
不,不對,他不應該這麼想。
新帝強迫自己停在了這一步,他重新換了個思路去追溯源頭,這一切應該是趙唯的錯猜對,他若沒有這樣目無法紀,肆無忌憚,又怎麼會讓朕麵上無光?沒錯,都是這畜生的錯!
就在第二天,錢小玉早就安排好的新戲,也借由後宮鄭美人之手,被推到了新帝眼前。
鄭美人就是池寧之前操辦選婚時的鄭應選,慣愛裝傻,是個綠茶。她還沒入宮隻在無疆山時,便已經和一群小內侍打成一片,哥哥弟弟很是認了不少,如今在內侍中的人緣也是頭一份的。後來在神宮監,她遭姬似雪算計,差點慘死在還是執念的姬簪手下,幸而被池寧和原君救下,這才有了如今的造化。
鄭美人一直堅信內侍是她在宮中最大的助力,錢小玉便是利用這點,安排人推薦給了鄭美人一出戲。
真.唱戲。
錢小玉的戲班可不是白養的。
鄭美人最近也確實愛聽戲,兩相便宜,大家都得償所願。鄭美人伴著新帝,嬌滴滴地說:“這回啊,唱的是一出新戲。”
新入宮的娘娘,大多出身都不算高,眼界也還沒有被真金白銀堆砌起來,她們正處在暴富後想要儘可能享受以前沒有享受過的所有東西的階段。而能在自己家聽人唱昆曲,便是大部分普通百姓對於上層階級的想象之一。
連說書的人都愛說:引經據典的昆曲,那是隻有舉人老爺,捧著四書五經,才能聽懂的雅事。
所以,哪怕宮中娘娘們不喜歡,或者聽不懂,也會堅持去聽。鄭美人便是其中之一,她的出身算是最低的幾個之一了,內心多少有些自卑,總想著做些什麼,哪怕被人說附庸風雅,也希望自己能顯得高大上些。
她常與新帝討論戲曲。
新帝雖然心中頗為不屑,卻也並沒有否定後妃愛好的意思。他現在對王府舊人是真的沒辦法再信了,就轉而對新進宮的後妃多上了一些心思,也更加寬容。憐她的無知,愛她的好騙。或者說這是天底下大多數男人的劣根性,總覺得毫無經驗、好掌握的女子就是好的。
“什麼新戲?”新帝笑著問鄭美人。
“臣妾也是頭一回聽呢,就想與陛下分享。”這話暗示的就是她所有的第一次都是與皇帝共同經曆的。對於如今快要變成綠帽子王的新帝來說,這樣的話可真是太討他的歡心了。
皇帝的愛好,在這宮裡總是傳得比風快,雖然後宮之人大多並不知道新帝變化的緣由,卻都已經在下意識地向這愛好靠攏了起來。愛裝無辜天真的鄭美人,最是專業對口,很是借此壓了旁人一些,眼瞅著就要出頭了。
“那就聽聽。”新帝拍了拍美人的手,開開心心地讓戲班開唱了。
戲台子上裝扮好的美人盈盈一拜,翹起蘭指,擺了個身段,就唱起了“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這是由李白的詩改的戲詞,新帝一下子就聽了出來,笑著對鄭美人道:“看來講的是個莫欺少年窮的故事。”
“哇,陛下真是學富五車,隻聽個開頭就知道了嗎?好厲害啊,臣妾都聽不懂呢。”不管是真聽不懂還是假不明白,總之,一個勁兒地捧著就對了。
美人雙眼如秋水,欲語還休總是情。
新帝更加受用了。
這新戲的內容,其實就是個很尋常的大男主爽文,十分地簡單粗暴,卻足夠吸睛:身為家中庶子的男主慘遭陷害,被趕出了學堂,又被未婚妻退婚,遭到了眾人的嘲笑。但峰回路轉,他意外在夢中得琅嬛仙子點撥,一朝高中狀元,娶了相爺家的嫡女,回家打臉,看過去瞧不起他的人前倨後恭,自己好揚眉吐氣。
爽是真的爽,但沒什麼內涵,也沒什麼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