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黃氏的意思,是想另賃宅子。可吉彥算計著時日,卻是讓李管事帶人收攏家什。屋主也是理虧,沒為難,主動寬限了幾日。
“這就要回去了?”黃氏摸著牆,滿眼裡都是不舍,看過那些擺在四處的箱籠,心裡生煩躁。
藕色襖裙外,罩著輕紗的吉欣然,柳葉眉上凝著輕愁,水靈的杏眼中卻平靜得很,動作緩緩地整理著書案上的手抄經文,將它們小心收進漆木箱子裡。
“爹十月前就要赴京,我們確是不應再待在府城了。”前生她爹一舉高中,名次雖在後,但萬幸沒落於同進士。
黃氏嗤笑:“娘也不儘是舍不得這裡,”轉過身看女兒,“回去了,咱娘倆得去謝謝你小姑。”若不是那一頓羞辱,欣然也不會長成這般出色。
吉欣然手下一頓,隻瞬息又恢複如常:“當初是我不懂事,看家裡人人都喜歡小姑,便以為隻要自己變成她那樣,就也會得人喜。現在大了,也知道錯了。我是該謝謝小姑。”
這一年半,她數次往千鶴睡蓮洲,彌補前生遺憾。也是在那亭裡,得遇今生良人。她咬著牙隨樟雨嬤嬤習大家禮儀,閒時也不看彆書,就抄經書。讓自己沉入其中,靜下來。
苦白沒吃。現在的她,已經不像小姑了。但她猶嫌不夠,可…可又莫可奈何。小姑要嫁的是那人,那人非凡,夫榮妻貴。
嘴裡泛起苦澀,吉欣然輕吐息,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娘,此次回去,您還是儘量收斂些。彆忘了,爹尚未把家底交給您。”
樟雨嬤嬤教她是真的儘心了,不止是行止規矩,還講了不少內宅事,予她分析其中的彎彎繞繞。
懂得越多,她雙目也漸清明。爺奶手握孝道,隻要沒行不慈之事,她爹就得當個孝順兒子。
今世不比前生,就目前來看,她爹當個孝順兒子,不會虧。就是娘……
“你爹那顆心硬著呢。”黃氏幽歎,來到閨女身邊:“他一事無成時,我嫁給他,辛辛苦苦十多年,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憂。到頭來,我還是個外人。”
吉欣然低垂著眉眼。不知在想什。黃氏拍了拍閨女放在經書上的手:“所以呀,你日後嫁了,一定不要像娘這般傻。該疼自個時,咱們就可著勁地疼自己。萬不要把放低了身,卑賤到塵埃裡去。”
………………
聘禮送到了,因著吉日早已定下,請期就走個過場。雖準備了兩年多,該給吉安備的都已備好。但眼瞧著日子匆匆過,吉忠明老兩口竟莫名慌了起來。
一時想是不是缺個痰盂,跑去小倉房看一看,不差又回頭。一時覺好像漏了喜盆,腳跟沒站定,又扭頭去小倉房。
來來回回,一家子被兩老弄得不安寧。東耳房裡,吉安將繡好的蓋頭從繡架上卸下來收邊。
坐在一旁的辛語,近日也在給自己做新衣。家裡已經說準了,讓她隨姑去範州府。為了不給姑丟麵,她也得捯飭兩身新。
“月底了,爺奶給您打得床要到了。”
吉安彎唇:“到了好,也夠他們忙兩天。”楚田鎮離東溪鎮有百多裡路,老太爺是想在範州府就地給她做張拔步床,這樣可省心不少。隻她爹娘死活不同意,堅持床一定要娘家做。
正好東溪鎮上陳木匠父子就擅於打床,也會打拔步床,隻是他們這小鎮上少有人家嫁女陪拔步床。
她爹娘還要紅木的,一張床十八兩銀。離著正日子還有一月餘,兩老急得很,鎮子又離家近,有閒就跑去陳木匠家轉。
收好袖子口,辛語抬起頭來扭動發僵的脖頸:“下月十八,齊州府詹家就要下聘了。”那詹家也是好笑,姑這聘禮才收攏好兩天,那頭就把信送到門上。這是看姑爺下聘到村裡,才定下主意的吧?
“嗯,三房快回來了。”吉安神色未有變,回來也住不久,她隻望黃氏彆再鬨幺蛾子了。爹娘年歲這般,她又將遠嫁,實有些擔心。
她焦心的,亦正是楚陌在想的,他望他與吉安的親事,順順利利。下完聘禮,楚陌並沒急著回範州府,家裡有太爺、周老管家看著,也無需他掛心。
“你打聽清楚了?”
一身灰布長褂的方臉漢子,肯定道:“少爺,錯不了。少奶奶家裡分家,確實因三房不地道。那黃氏兩眼皮子一掛拉就掉眼淚,出嫁前沒這病。離了棗餘村,病也好了。
之前親家大舅老爺還跑到十三園來,要打三舅老爺。雖沒漏出點什麼閒話,但氣狠了是真的。”
坐在書案後的楚陌,正在描著虎須:“你去齊州府見到吉彥閨女了嗎?”
“周華叫我守著千鶴睡蓮洲,年前有幸見著一回。”方臉漢子皺起眉頭:“她戴著帷帽,我沒窺見全貌。但瞧身姿,沒有少奶奶高挑。舉止輕輕柔柔,與詹雲和談笑時,也還算大方。”
楚陌描好虎須,開始點睛:“那詹雲和呢?”
“您該清楚詹雲和是個聰明人,他拒了朱正傾的‘好’意,那淺薄的師徒情就見底了。他得尋一人聯手,您是再合適不過。加之三舅老爺家的小姐,他瞧著也順眼,便沒什可猶豫的。”
“他眼神不太好使。”楚陌一筆落下,提起時虎目中肅殺成。
除了在貢院,他從未與詹雲和照過麵,但已經夠了,詹雲和骨子裡的傲氣不下於他。不過也就隻有傲氣了,旁的沒一樣拿得出手。
方臉漢子目光落在畫上:“您是要等到詹家下完聘再回範州府嗎?”他爹的信三天兩封往這送,讓他盯著少爺,彆叫他亂跑。
少爺這麼大個人,他哪盯得住?
“明天就回。”楚陌放下毛筆,沉目看紙上的吊睛虎頭。黃氏愛哭?但看大嫂、二嫂還有信耘媳婦的性子,便曉嶽母喜爽利人。
黃氏心思倒是巧,就是…還不夠狠。都快五月了,蛇也該出洞了。
………………
五月初一,吉家兩老正等著陳木匠送床來,不想床沒等到,先等來了兩輛拖家什的驢車。
“老三人呢?”吉忠明朝著空蕩蕩的路道口望了一眼。
在卸家什的老漢直擺手:“哎呦,秀才公,彆提了。我這心裡還鬨著,原好好走在道上,不知哪來的菜花蛇,得有我腿脖粗,鑽出草叢就橫著來。
我這驢車走在後頭,舉人老爺一家的馬車跑在前。那蛇正好撞上舉人太太和閨女的馬,把馬驚得連聲嘶鳴,蹄子亂踩,偏離了官道狂奔。也是舉人太太性子急,她要是再忍一忍不跳車,馬夫就控好馬了。”
“啊?”吉孟氏瞠目:“她人沒事吧?”
老漢露了難色,也不敢再去看吉家人:“舉人太太右腿折了,正在杏霖堂躺著。”哎呦,膝蓋骨都碎了,當時那血流得…都叫人發暈。
“折了?”吉孟氏一時沒回過神,隻慌張扭頭去看老頭子。吉忠明倒是鎮定,又追問了一句:“還有旁的誰受傷嗎?”
老漢搖首:“舉人家小姐沒隨她娘跳車,隻磕破了頭,受了驚嚇,沒什大礙。”
“你們是在懷道口那裡遇著菜花蛇的?”吉忠明定了心。
“可不是嗎?也就那地草高又陰濕,蛇蟲多。”老漢卸下驢車上的最後一點東西:“舉人老爺銀錢已經付過了,我們就不打擾了。”
“慢走。”
吉忠明回過身,叫了老二:“套驢車,你去縣裡杏霖堂瞧瞧。”黃氏也該遭點報應上身了。她腿折了正好,讓然丫頭伺候她,一家子也能落得清清靜靜。
吉俞這一去,直到夜深才歸。人還沒進門,等在家中的幾位,就聽到熟悉的嗚嗚咽咽聲。院門一開,就見吉彥橫抱著一身血汙的黃氏撐在家門口。
“快快快,把人放炕上去。”吉俞撥開愣在門口的媳婦,推著老三進院,一邊還回頭招呼被嚇著的信旻、信嘉,“你們洗洗,去信宜、信啟屋裡睡。”
額上包著白細綿的吉欣然,由樟雨嬤嬤攙扶著走在最後。緩了一下午,其麵上神色已歸於平淡。隻在見到緊凝眉頭正擔憂的吉孟氏時,眼淚一下衝出了眶。
“奶……”
她這般,吉孟氏還真有些不習慣,但還是放柔了聲安撫:“到家了,沒事了。屋裡都已收拾好,你也趕緊回屋洗漱,好好歇息一夜。”
站在後的吉安,不著痕跡地打量吉欣然。一年半,她真是長進不少。剛那聲“奶”叫得確實可憐,隻有些過了。
她與她奶可是向來不親厚。
“小姑。”吉欣然走到近前,強作淡然,但在顫抖的身子卻出賣了她。吉安微頷首:“聽你奶的話,快回屋歇息,好好養養神,”說到此不禁輕歎,婉聲道,“你娘還指著你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