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養過。”楚陌抽走方巾,牽著她往東耳房去。外間被騰空了,瞧著清爽不少。辛語在理著她的小炕,小豆子抱著一隻小枕頭尾著她。
沒什麼需要幫忙的,詹雲和便打算回縣裡:“嶽父,後日我們就不送您了。”
“雲和。”吉彥走過去,攬住他往院門那走了走,壓著聲道:“欣然不懂事,你多包容。最近那位要生了,她心裡肯定難受,等過些日子平靜了,會想通的。”
能想通早就想通了。詹雲和也無力得很:“您安心去赴任,我跟欣然的事慢慢來吧。”都威脅起他了,他意已定。
吉彥歎氣,心裡苦澀極了:“好,你有什麼事就給我來信。”對欣然,他真的是仁至義儘了。去年…他親口問過她兩回,要不要退親?她怎麼答他的?走到今天這一步,他願她眼裡隻有利,彆去動旁的邪念。
又敘了兩句話,詹雲和一轉身,目光與站在東耳房簷下的楚陌撞上,彎唇一笑。待唐悅兒生產後,他便著手準備回京了。六月十二太子已經順利登基,目前朝野尚算穩定。
照例,明年肯定開恩科,翰林院又有的忙了。
進西廂叫了吉欣然。緩了一會,吉欣然這會已平靜了下來,在與吉安道彆時,笑得燦爛:“小姑,我們京城再見。”
站在吉安身後的辛語,很想說免了,她姑要好好養胎,沒工夫待客。吉安扯唇頷首,沒答話。上午吉彥帶信旻去瞧黃氏,鎮上離家近得很,吉欣然也沒追去看看。
坐在家裡等她爹歸來,明天要回府城了,跟著便是上京。她這一走,得有幾年不會回鄉。原來書中所寫的母女情深,是這般。
終於走了,小豆子大舒一口氣,轉身投進了小姑姑懷裡。欣欣抱著她:“怎麼了,要睡覺嗎?”
“今日人多熱鬨,她都沒午歇。”張巧娘上去抱起閨女看了看,兩眼確實有點迷了:“我回屋哄她睡一會。”
“去吧,晚飯我來。”洪氏拿簸箕抓了幾把地瓜乾,打算先把粥熬上。最近家裡也沒分開吃,全聚在正屋。灶上活沒分,有閒手的都動動。
“晚上燉魚攤餅子,我婆娘的拿手菜。”吉俞去廚房取了刀,往井台那的大缸裡撈魚:“善之,既然都住家裡來了,你也不能光負責喂狗。來來來,咱們一道殺魚。”
吉安樂了,推著楚陌往前:“二哥把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東耳房裡裡外外被清了一遍,再燒炕驅驅濕,傍晚已恢複成吉安出嫁前的模樣。就是妝台上少了麵銅鏡,桌旁沒了繡架。
頭回住在嶽丈家,睡的還是吉安閨中時的炕,楚陌有點亢奮。在媳婦睡熟後,睜開了雙目,晶亮得很,毫無困意。大手輕輕地覆上媳婦平坦的腹,細細感受了許久,一點異樣都無。
但這裡確實揣了個小後代。手才撤開,正欲去摸媳婦的臉,一聲再耳熟不過的鷹叫傳來,楚陌麵上的溫柔頓時沒了大半,眼裡儘是嫌棄。
他大概知道老和尚當年那頭海東青怎那麼輕易就被射殺了?疲勞翱翔,逮見箭來,雙翅揮動無力,沒逃過。枕著的手臂抽回一半,楚陌見吉安睜開眼看他,不由笑開,腦袋一耷拉貼上她的臉。
“快點去,等會落窗上大黃該叫了。”吉安噘嘴親了他一下,聽著鷹叫愈來愈近,抬手推了推還賴著不動的男人。
聽到第一聲犬吠,楚陌一骨碌下炕,穿了錦袍就往外,引著鷹去後河口那。家裡沒肉給它吃,隻能去捉魚了。夜裡,月光灑在河麵,樹影重重。大概是有鷹來,周遭無蟲鳴鳥叫,靜謐極了。
楚陌到了河邊,一躍而下落在了石台上。同時一粒小石擊向河麵水紋蕩開處,很快翻出一隻白肚皮。雙翅展開足有四尺長的黑鷹盤旋而下,落在楚陌肩上。
修長的手指解開鷹腿上的扣,抽走細竹筒。竹筒一沒,鷹俯衝而下,掠過河麵抓了魚飛到對岸,啄食了起來。
看那鷹吃得不矯情,楚陌輕嗤一聲,這是快成精了。捏碎竹筒外封的蠟,打開拿了信。信上隻幾句話:漠遼結盟,已集三十萬大軍,不日將壓境。善之啊,為師今年八十又八了,上不了戰場了嗚嗚……
翻過信紙,一幅痛哭流涕的老臉呈在反麵。他不是不喜歡大景皇室嗎?哭什麼急什麼?
楚陌將紙團進掌心,冷眼望著對麵黑影啄魚。三十萬大軍…這就是趙子鶴送給新帝的登基大禮?北伐軍被拖住,趙子鶴就可以領南風軍北上。他怎麼安撫住南夏、西疆的?
棄了京裡的嫡妻嫡子女…他日大事成後,後位空著。南夏、西疆可以送公主來和親。公主和親哪有借機直接瓜分大景好?不動…是懼北伐軍。
很有可能南夏、西疆並不知趙子鶴通了漠遼,他們在等南風軍和北伐軍正麵對上,兩敗俱傷,然後坐收漁人之利。
胃口倒是不小,趙子鶴未嘗不知兩國打算,應也給兩國埋了隱患。海雲閣有銀錢,譬如用金銀先一步買光兩國民間的糧。亦或養大某些王子、大臣的野心,造內亂。
那漠遼呢?他們知道趙子鶴要造反嗎?
趙子鶴呢?就那麼確定北伐軍能攔得住漠遼三十萬大軍。他這純粹是在賭,賭輸了,中原撕裂,各據一方。他有南風軍,仍可得意逍遙。
海上還有倭寇。大景現可謂內憂外患皆致命。楚陌靜立著,小風吹過撩起他的發帶,鳳目沉靜深幽。待鷹吃完一整條魚飛來收回竹筒離開之後,他緩步繞到對麵,埋了魚骨,踩著月光回去家裡。
才翻過牆,就見吉俞提著一隻大紅燈籠站在屋後。半夜三更的,他能做點陽間事嗎?
“二哥。”
“鷹呢?”吉俞看過雞圈、牛棚了,什麼也沒少。
楚陌上前:“走了。”
“你養的?”吉俞將燈籠提高,這可是他下午才在小妹屋中尋著的,沒想夜裡就用上了。
“不是。”楚陌把燈籠往下壓了壓:“明年開恩科,二哥有想過試一回鄉試嗎?”
他還真有想過,且已經決定要下場。常聞鄉試、會試皆是在賭命,怕雖怕,但不熬一回九日,總覺白讀了一世書。不過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他想知道那鷹是誰養的。
“鷹跟你很熟?”
“一位老人養的。”楚陌轉身往小巷道走:“二哥,家裡有地窖就多備點糧。北邊、南邊要亂了。秋糧下來,也彆賣,以防萬一。”
什麼?吉俞驚愣,隻瞬息又急急追上:“你不是在說笑。”
楚陌輕搖了搖頭:“不是,嶽父、嶽母先一步跟我上京。要是哪天北望山嶺失守了,胡虜子踏過遼邊,我就著人把他們送回楚田鎮。你們也去楚田鎮。”
心涼一大截,吉俞此刻腦子裡就像有一群蟲蠅在嗡,要打仗了?大景幾代帝王施政嚴明,是眼見盛世將臨,怎就要打仗了?他沒經曆過戰亂,但卻清楚娘是怎麼被送去繡坊的。
娘還算好運,沒被賣進那些要命的地兒。
“不是,北邊有北伐軍。”
“北伐軍又不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到了前院,楚陌將指豎在唇前,示意吉俞閉上嘴。快步往東耳房,他媳婦該是還沒睡。
隻要叫楚陌失望了,他輕手輕腳地進去裡間。吉安呼吸平緩,睡得沉沉。站在炕邊,楚陌眼神幽怨,片刻後仍等不來人醒,認命地脫了衣上床。手覆上她的小腹,心情有些不佳。
小後代,你才來就叫你娘開始不重視你爹,有點過嘍。
聽了楚陌的話,吉俞是回了東廂,就開始翻家底,一夜沒睡。次日起身,眼底都泛青,哈切連天。看楚陌跟個沒事人似的,心裡嫉妒,到底年輕,能扛事。一把拉過他,走到角落。
“不管南北怎麼的,我小妹你必須護好。她肚裡揣著崽子,又貌美如花。真要戰亂,老弱病殘幼肯定是最先遭殃的。”
“我會的。”楚陌扒開他拽著的手,他那般費心助太子,就是不想亂:“安安要喝羊乳,你知道哪有嗎?”小後代才一個月餘就這般刁鑽,他也是見識了。牛乳不想,想羊乳。
這他知道,吉俞推開人:“我拿碗去大伯家一趟。”他家才下了羊羔子,肯定有羊奶。忍不住又打了個哈切,這兩天他得叫上幾個小子,在後院再挖兩個地窖。
“謝謝二哥。”
曉得要打仗,隻吉俞沒想到事來得這般快。六月二十七,一家子正用晚飯,一聲長“律”聲才落下,一位嘴上無毛的白臉男子疾步進到吉家院,金冊一開:“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翰林院修撰楚陌,即刻回京。欽此!”
楚陌接了金冊,看過冊上紅印後,拱手向密衛:“明日一早啟程。”
“狀元爺,”白臉密衛上前兩步,杵到楚陌耳邊小聲道:“皇上讓奴才給您帶兩句話,漠遼三十萬大軍已壓境,張仲提出派監軍,朝中文武一致推舉您。他給您壓兩天。”
“真是辛苦皇上了。”兩天?他就是現在騎汗血寶馬急赴京城,也得後日才到。況且他也沒汗血寶馬。
正屋裡,吉俞站在他爹身後,一眼不眨地盯著快貼一塊的兩人。新帝急召善之回京,難道是南北亂了?近日他一天三遍往碼頭跑,並沒有聽到什麼有用的訊,倒是發現糧價漲了。
這可不是好事。
吉安蹙著眉,新帝無權,積威不重…還有戰亂。召楚陌回去,她心裡生了不安。
白臉密衛眼一夾,兩滴淚珠滾落,清乾殿的主兒還另有吩咐。
“您懂就好,皇上也不容易。”這位不在京裡,禦前的日子都不好過,他想想眼淚流得就順暢:“您是不知,沒您在朝上鎮著,張仲聯合工部尚書嚴啟幾個都把蒙老尚書氣得差點當朝撞柱。
還有雍王,您在,他一聲不吭。您這一走,良王又去南徽監軍了,他就像舌頭才長出來一樣,話可多了。九皇子,封了襄王,也上朝了。他娘現是太後了,合著貴太妃,一口反咬皇上不孝不悌。說什先帝病重,還派良王去監軍,叫先帝、良王見不著最後一麵…”
“你是密衛還是暗衛?”楚陌聽出來了,他在替皇上告狀。但他又非老和尚,跟他告狀有什麼用?
白臉密衛抹了把眼淚:“您再等等,奴才還有話沒說完,”皇上交代的得聲情並茂,不然打動不了這位。“還說皇上慕美,新科三鼎甲及傳臚,全是容貌上佳者。尤其是您…與皇上太過親近了。”
“這怪皇上。”楚陌輕眨眼,京裡可真熱鬨。
“一個平時沒事都不得上朝的禮部給事中,更是當朝直言皇上每次召您都遣退左右,一待一個時辰,很是不合規矩。說什外界已有不好流傳,望皇上慎行…張仲現在精氣神足著呢,他就想趁您不在京裡,兩三腳踩死您…”
“最多半個時辰,沒待足過一個時辰。”楚陌看著白臉密衛又抹了把眼淚,是越發稀奇,皇帝密衛都是怎麼培養的?心思動了起來,他見過永寧侯府的府兵,依腳步看,身手絕對不及眼前這位哭哭囔囔的白臉。
按例,像永寧侯府這樣世襲罔替的超品爵,可養府兵一百。若是把一百府兵全練成“密衛”,那就是逢大亂…也是不懼的。
說著說著,白臉密衛聲漸小,心裡緊揪揪,狀元爺怎直勾勾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