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鞋進屋,剛繞過屏風,沈千盞就見到了坐在書桌前揮毫潑墨的季慶振季老爺子。
她抬眼看去的刹那,季老爺子也正好側目看來,與前幾次在西安見麵時不同,老爺子頗溫和地對她笑了笑,示意她不要拘束。
他則收了筆,從書桌繞出來,坐在了茶桌後。
茶桌上溫著一壺熱茶,茶海乾涸,隱約沾著水漬。
孟忘舟留了句他去端茶點後,開門出去了,屋內隻留下季老爺子和季清和。
這架勢,饒是見慣了大場麵的沈千盞也不免有幾分緊張。
她清了清嗓子,先開口:“季老先生,許久不見,今天給您問好。”這番開場白過於官方,引得季清和側目看來。
他將手中茶濾順手擱在漏杯上,遞她斟了一杯鐵觀音,緩和氣氛:“不終歲和千燈合作後,爺爺就一直想見你一麵。”
“沈製片盛名已久,用不著這麼緊張。”
季慶振似覺得這幕有趣,打趣地看了眼季清和,說:“我倒不知道你現在待人接物有這麼貼心了。”他抿了口茶,手背輕托了托鏡框,轉向沈千盞:“是好久不見了,我到北京後,清和給我講了講你們的合作內容。”
話落,他沉吟數秒:“我年紀大了,安於享樂,沒精力完成這麼大一個項目。清和感興趣,和你又投緣,倒是和你互相成全了。”
沈千盞在德高望重的前輩麵前,始終謙遜收斂,不敢有任何造次。聞言,滿口奉承:“是啊,真是天賜良機。季總年紀輕輕,才華橫溢,更難得的是與我興趣相投,目標一致,令我對《時間》這個項目非常有信心。但最大的惋惜仍是沒能請到季老先生參與項目,這不止是我和《時間》的損失,我覺得這也是廣大鐘表愛好者的損失。”
完全清楚事實始末的季清和勾了勾唇角,安靜地看她滿嘴跑火車。
沈千盞這人,一旦調整好狀態,切換好模式,一張小嘴叭叭地不帶停:“促成不終歲和《時間》合作,說起來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季總年輕秀澤,對鐘表修複的匠心理念是我望塵莫及的。要不是柏宣影視的蔣總引薦,我也認識不了季總……”
季慶振疑惑的喔了聲,看向一直沒說話的季清和:“我怎麼聽清和說,你們早就認識了?”
沈千盞傻眼。
她下意識看向正把玩著杯盞的季清和,無聲地用眼神詢問:哪種早就認識了?特麼見家長前不知道先串個詞?
季清和難得見她有這種眼神,欣賞了一會,才不疾不徐道:“是很早就認識,但她不知道。”
他一指壓住杯蓋一手握住茶壺,微微傾身給季老爺子續茶:“她說話你就好好聽著,彆問著問著把我老底都掀了。”
季慶振摸了摸胡茬,笑得意味深長:“又是我的不是了,丫頭你繼續說。”
沈千盞這會才覺得季清和的腹黑估計是家族遺傳,季老爺子那眼神那笑容,跟什麼都心知肚明一樣,偏演得跟毫不知情一樣。他這麼一打岔,沈千盞剛才吹彩虹屁的狀態一下沒了,滿腹猜測著季老爺子到底知道多少事。
好在,中途孟忘舟端了份茶點來打過一次岔:“沈製片你嘗嘗,我家老太太的手藝。”
孟忘舟好吹牛愛顯擺,從茶點聊到孟女士祖上有專供禦膳房做茶點的禦廚,話題一路十八拐,最後轉到“白瞎我祖上那麼多能人異士,我孟忘舟卻隻堅持了一無是處一件事”。
沈千盞對孟忘舟的遭遇深表同情:“人貴在一生有所堅持,你也不容易。”
有孟忘舟在,氣氛不用刻意經營就很融洽。
茶過三旬,孟忘舟終於想起來,他還要給孟女士打下手,連帶著將季清和也捎走幫忙。
兩個人一走,屋裡一空,隻剩下沈千盞和季老爺子大眼瞪小眼。
幸好沈千盞過來前,準備了不少問題向老爺子提問,從鐘表修複到季老爺子人生幾個關鍵節點的選擇一直聊到了木梵鐘,並未冷場。
“修複木梵鐘的紀錄片才短短幾集,但實際修複花了很多年。”聊到這個國寶級的鐘表,季老爺子難免感慨:“木梵鐘也是我與瓊枝感情生變的□□,那幾年我在北京,就住在這裡。人生的全部意義仿佛就是修複這個鐘表,讓它重新走起來。”
季老爺子看了她一眼,含笑道:“這些事你問清和,他也知道。當年修複木梵鐘時,他還替我打過下手。他手藝不錯,祖上賞飯吃,一點就通。後來在北京博物院的鐘表館待過兩年,他奶奶不想他死守這門手藝,就將不終歲的鐘表交給他。”
沈千盞對季清和的這段過去有些意外:“季總在鐘表館待過兩年?”
“清和對鐘表如數家珍,不論古今,不論中外。他精通製表修表,是天生和時間打交道的一塊精材。”季老爺子的聲音沉穆,有很重的質感:“當年清和和忘舟一起跟著我學鐘表修複,忘舟是不感興趣也沒天賦,學了個皮毛。其實我能教的,也就一些修表的技藝,沒有多高深,很多表我沒見過也沒修過。”
“你做項目,肯定了解過宮廷鐘表的起源。到乾隆時期,清宮鐘表的規模已經很可觀了。做來收藏的鐘表,黃金、珠玉、寶石不要錢一樣往上堆砌,造型上從中式建築的亭台樓閣到西式建築的西洋教堂多不勝數,加上自動敲鐘自動報時的小玩意,壞了以後修複起來難上加難。他就是喜歡,就是熱愛,一門心思雕琢。當年和我一起修複鐘表的同僚對清和十分看重,就留了他兩年。”
季慶振回憶起往事,臉上皆是懷念的神色:“你對他了解不深,才難以體會。清和像我,喜歡的事喜歡的人,一旦熱愛,跟著魔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