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幕(1 / 2)

第七十一章

沈千盞已經很多年沒去故宮踏雪了。

無錫的冬日雖也降雪, 但南北方的雪天,是全然不同的兩道風景。

她初到北京的那兩年,逢雪天開館,總要去故宮走走, 尋尋古人踏雪尋梅的盎然興致。後來工作動蕩, 她為了還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努力工作。

四季的變化在她眼裡無非就是天冷加衣, 天熱納涼。

漸漸的, 跟組、出差,她在北京待的時間越來越少。難得有一兩天休息,也隻想睡死在家中, 一步都不想踏出家門。

年輕時逢雪入宮,賞梅賞雪的興致, 早被生活磨礪得一乾二淨。

照片裡的沈千盞,發梢初及鎖骨,被風吹得逸動。

她坐在宮道內供遊客休息的長椅上, 應該是在發呆, 雙眼定在某處, 隻露出大半張側臉。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朱紅色的宮牆, 有潔白傲雪的梅花被鐵欄杆拘禁在牆角,繁茂得開了滿滿一牆。

她那時的長相還有些稚嫩, 但勝在五官精致, 即使脂粉未施,也依舊容顏傾城。

沈千盞一寸一寸看得仔細, 連細微之處都沒放過。

良久, 她才抬起頭去看季清和:“很早的照片了,是你在北京那兩年時拍的?”

她記得上回去四合院做客, 與季老先生暢聊時,季老先生就曾和她提起過,季清和早年在北京的鐘表館當過兩年修複師。

按時間線推算,他留京那兩年和她喜歡去故宮賞雪的時間恰好吻合。

季清和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數秒。

藏室的燈光雖昏暗,但她的情緒卻在此刻纖毫畢現。

由初時的不敢置信到慢慢接受,沈千盞的心理適應能力比他想象中的快多了。原先以為她會大驚失色亦或是驚喜難抑,但哪一種都不是。

與他猜測的所有反應相反,對沈千盞而言,好像接受“他視如珍寶的相機內會有一張近七八年前自己的照片”這件事並不算太困難。

她連驚訝與驚喜都控製得恰到好處,隻稍稍一現,很快消失。

“不覺得意外?”季清和問。

“意外。”可比起意外,接受這件事後,沈千盞有一種心理上的安定感。

作為一個飽經風雪的成年人,沈千盞看待愛情的視角現實又冷漠,她不相信毫無源起的鐘情,也不相信沒有原因的偏愛。

在此之前,沈千盞一直在揣度季清和的初心。

想他喜歡自己什麼?

美貌?有些太勉強了。

契合?就睡了一覺,這麼念念不忘,也有些說不過去。

能力?他身價比她高出數倍,身邊能者繁多,無須窺覬她那點能力。

不是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她的閱曆、容貌、能力都是她的資本。在同一階層的擇偶市場裡,她無疑是馬群裡那匹遙遙領先的黑馬,優秀且耀眼。

可季清和並不屬於她的這片草原,兩人之間像相隔了兩個世界。他突然降臨,既突兀又令人措手不及。

但有了照片這個前提,這件事就不能按照沈千盞原先的眼光去看了。

她不至於自戀到覺得季清和七八年前就對自己一見鐘情,念念不忘,這不像是一個腦子正常的成年男人能做出來的事。這場她置身其中卻一無所知的相遇,更像是兩人相識相知的一場契機。

僅與他有緣。

“我在北京那兩年,住在四合院。”他取了條乾布,將相機精心擦拭乾淨:“白天去鐘表館修複鐘表,晚上回時間堂修複手表,朝九晚五。”

季清和的成長經曆和這個世界預定的軌跡有些格格不入,既不像所有家世顯赫的孩子出國留學或名校深造,也不像普通家庭的孩子,遵循著學習高考畢業工作這條大不離的人生旅程。

他的人生履曆裡,有平凡人無法擁有的濃墨重彩。

是中華數百年傳承下,雖從未走入大眾視野,卻隱於流世的榮耀與匠心。

他所熱愛的,是與時間為伴的鐘表修複。

機芯齒輪、底蓋盤針、表冠環扣、大大小小的機芯配件,鐘表零件,枯燥煩冗。他卻沒日沒夜沉浸其中,樂不思蜀。

“《時間》籌備前期,你尋找顧問這麼艱難,我在其中花了不少功夫。”季清和將相機電池拆下,帶上保護殼,重新置放回陳列架上。

轉身見沈千盞稍稍挑眉,好整以暇地等他坦白從寬時,倚桌而坐,就著她的手喝了口紅棗茶潤嗓。

“博物院有個文物保護科技部,挑選鐘表修複師,尤其嚴謹。除了必要的文憑學曆外,選人用人都采取‘師承製’。”

“故宮大部分藏鐘是清朝皇家曆年來由各國進獻的貢品,清宮辦處自行生產或大使在海外采購的鐘,每件都曆經過戰火,流傳了百年,全是獨一無二的文物珍寶。”

他微頓,停了一會,才說:“鐘表修複師入館,維修的就是這批國寶。古時的工匠技藝精細機巧,沒有足夠的耐心是沒法做古鐘修複的,所以鐘表修複的選人條件苛刻,不是真的熱愛,很難在館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和鐘表打交道。”

“老爺子修複過木梵鐘,聞名天下。我作為他的師承弟子,是破招入內。”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往事,勾唇一笑。握著她的手,將她手中杯盞抽走,順手擱在書桌一側。

他俯身,將沈千盞圈入懷內:“彆看現在的博物院人流如織,我留京那兩年,就體會了‘一入宮門深似海’的心情。和我同期的,還有兩位工業大學自動化畢業的應屆生,招入內拜了師。一個三個月後自己走了,另一個留到現在。”

《時間》籌備期間,沈千盞托了好幾路人脈,古鐘表修複師她也不是沒想過,喬昕去接觸過幾次,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委婉拒絕。

在職的鐘表修複師,個個都是穩坐如山,天塌了也麵不改色的老學究。

沈千盞接觸一兩次後,也怕真的打擾他們工作,索性作罷,另尋他路。

但滿世界,除了故宮博物院的文物保護機構,其餘的鐘表技師無一不是走商業化路線,經由大企業培養,製表修表,與宮廷鐘表修複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學派。

想到這,沈千盞忽的醍醐灌頂。

她偏頭看著他,足足看了半分鐘,才咬牙問:“喬昕之前去聯係博物院,四處碰壁,是你提前打了招呼?”

季清和既不否認,也沒承認:“人緣好,以前的同事比較願意成人之美而已。”

沈千盞一時心情複雜。

倒沒什麼氣憤惱怒的負麵情緒,就是內心五味陳雜。

《時間》從籌備、注資、選角到開機都堪稱順風順水,偶遇到困境也沒費她太多精力。就是談下季清和,其中雖波折,但她心裡明白,搞定他就是時間問題。

不料,她從一開始就踩入了季清和設下的陷阱。光她知道的,就不勝枚舉,何況還有她不知道的。要不是他今晚主動坦白,沈千盞到死也不會知道自己的人生裡有過那麼多人為的磕絆和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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