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州之南產好土,好土出禦瓷,謂之寅州青瓷。壇身浮雕青竹,竹葉略圓,呈狂放之姿。內裡所藏,正是寅州貢酒琴山金竹。
琴山金竹釀造之水,取自金竹春露,年產不過二十餘壇,皆是進貢之物。寅州是璋王的封地,璋王此次進京,一並將這些貢酒進獻。
溫禦得酒兩壇,一壇在此。
修長的兩指,勾著酒壇的掛繩。酒壇的青瓷如玉,那根節分明的兩指亦是如玉。恰逢月明星稀,風雲堆聚,好似世間萬千風華,悉數堆砌於他一身。
如此天人之姿,堪與明月同輝。
他話是對葉庚說的,看的卻是葉娉。
葉娉不傻,趕緊上前接酒。
葉母席間和兒子喝了一點小酒,方才不顯,此時略有些酒氣上頭。打眼瞧著一對金童玉女般的玉人,笑得有些熏熏然。
“禦哥兒和娉娘這等相貌,委實該多生些孩子。”
她聲音不大,但也不小。
葉氏頓時臊得無地自容,葉庚亦是臉色脹紅。
偏生這個時候,先前一直乖巧聽著祖母和姐姐們說話的葉正歡喜出聲。“大姐好看,郡王好看,生一堆好看的孩子,以後叫我舅舅。”
“看看我們家小四,這是想當舅舅了。”葉母越發笑得飄然。“禦哥兒,娉娘,你們可聽好了?”
葉娉真想說生一堆委實辦不到,兩三個倒是可以考慮。她小心翼翼地窺著溫禦的臉色,作害羞狀。
氣氛一時尷尬,靜得有些詭異。
風靜無聲之時,溫禦開了口。
“老夫人所言,極是。”
極是?!
葉娉瞠目,難道她嫁進公主府之後的命運,就是不停生生生?一想到一堆長得像她或是長得像溫禦的孩子圍著她喊娘,她是一個頭兩個大。
不可以。
哪怕是再被美色所迷,也不能沉迷於和他日夜造人。榮華富貴近在眼前,美食美景時不我待,她豈能被一個男人絆住了腿,成為對方膝下的臣。
然而這種時候,她最好是閉嘴。
葉母滿意至極,越看這未來的孫女婿越覺得歡喜。若不是她年紀大了,還得端著長輩的穩重,今夜必是要與未來的孫女婿一醉方休。
溫禦被請進堂屋,葉庚作陪。
葉母年紀大,葉正年紀太小,一老一小挨不住,一起回去歇息了,葉廉也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讀書。
貴客臨門,有酒豈能無菜。
為表誠意,葉娉親自下廚。
已過亥時,並無時間準備繁複的菜式。葉家非大戶人家,廚房裡也不會有取之不儘的食材,有的隻有今日剩下的邊角料。
羊肉幾乎用儘,僅餘洗淨的羊雜,配菜還有一些。她拚拚湊湊勉強捧出爆炒羊雜、涼拌雜菌、蔥香豆腐等六道菜。
葉氏瞧著這幾道菜,頗有幾分忐忑。溫郡王那等身份,應是早已吃儘世間山珍海味,這些家常小菜怕是有些上不了席麵。何況羊雜對於世家大戶而言是賤食,一般的貴人見之生厭。
然而家中此時能拿出來的,也隻有這些東西。她糾結半天,寄望於女兒的廚藝,又乞望未來姑爺的寬容。
當她硬著頭皮將菜送到堂屋時,葉庚和溫禦已經無話了好一陣子。
葉庚不是圓滑的性子,多年為官卻未沾染官場的習氣。溫禦攝政多年,從來隻有彆人巴結逢迎他。
是以寥寥幾句寒暄之後,戛然冷場。
葉氏的身影一出現,葉庚緊繃的神色明顯鬆了一些,有菜可佐酒,應會好上許多。隻是當一道道的菜端上來,他的心又重新懸了起來。
他竟是忘了,自己家裡是什麼光景。哪怕是窮儘所有,也置辦不出一桌上等的席麵款待尊貴如溫郡王這樣的客人。
葉氏上完菜後,輕聲提了一嘴這菜是葉娉做的。
葉庚與她夫妻多年,自是有些默契。
既然這些菜是女兒置辦的,或許溫郡王會寬容一二。
“我家娉娘自小識字,還算是通曉一些道理。於廚藝上更是費心鑽研,尋常的食材也能做出極好的滋味。”
這是誇了女兒,又遮蓋了這幾道菜的普通。
他緊張地看著溫禦,生怕這位郡王爺會憤而走人。
溫禦在他緊張的眼神中,優雅地拿起筷子,最先伸向的是那道看上去顏色濃厚的爆炒羊雜。羊雜脆嫩,滋味香辣,較之羊肉亦不遜色。
“確實極好。”
“郡王請。”葉庚長鬆一口氣,趕緊替溫禦倒酒。
竹香四溢,不壓酒香。
不愧是貢酒,當真是酒中極品。
葉庚雖不好酒,卻也能品出此酒的清雅甘醇。似他這等品階,莫說是稀少的上等貢品,便是往年產量較多進貢最多的貢品他也未曾沾過一星半點。以往同僚私話,也曾聽其他人提及一些,諸如布料果品之類,言其何等稀世何等甘甜。那時他除去羨慕向往,再無彆的心思。
酒過三旬,他膽子略大了些。
借著此酒,提及璋王,說起寅州風土人情。溫禦不是搭上一兩句話,足已讓他信心倍增。這一把酒言談,竟是持續到了子時。
男人們在堂屋吃酒,葉氏和兩個女兒在房間裡說話。
葉娉分線,葉婷學描樣。
葉氏拿著一個繡繃,有一針沒一針地繡著。看到兩個女兒不甚嫻熟的樣子,不知是愁還是無奈。
娉娘還好,女紅不成,廚藝尚可。婷娘因著體弱,從小到大除了習武強身,竟是什麼也沒有學過。如今世人皆知婷娘力氣大,往後她可怎麼和相看的人家說道。難不成說我女兒樣樣不成,唯有一把子力氣?
燭火暖黃,暈染著母女三人,一室的溫馨靜好。
葉娉有些熬不住,不太雅觀地打著哈欠。
葉氏終於逮到由頭,從女子言行舉止說到女紅,又從女紅說到貞賢淑德,仿佛是一氣想將那些禮教規矩,為人處事的種種忌諱一股腦塞進姐妹倆的腦子裡。
外麵月已中天,葉家堂屋燈火依舊。
酒喝了半壇,溫禦清冷如故,葉庚舌頭略大。
“娉娘這孩子心眼實…但她是真心喜歡郡王。若不是為情所困,萬般由不得自己,她也做不出那些事。”
溫禦垂眸,修長的手指把玩著酒杯,杯中的瓊漿玉液打著旋。
那個小騙子,果然騙過了所有人。如此也好,世人皆知她心悅自己,哪怕是假的,天長日久也是真。
他眸色漸深,如萬籟歸於黑夜。
子時三刻,酒香漸散。
溫禦起身告辭,葉庚趕緊相送。
偏房燭影重重,隱約還可聽見女子低低的說話聲。零零碎碎聽不真切,不時還夾雜著哈欠連連。
葉庚吹了涼風,酒氣散了一些,聽出那哈欠正是出自娉娘,當下有些赧然。他見溫禦目不斜視,耳不旁聽,暗自慶幸郡王同娉娘不熟,應是聽不出那哈欠是何人出聲。
他將身份尊貴的未來姑爺送出門,待到公主府的馬車遠去,他依舊處在能與對方酒話朝政的興奮激動之中,望著自家不大的一方宅院,無端生出幾分豪情與誌氣。
正所謂老夫白發亦有誌,敢與諸才話古今。因著前些日子備覺心灰意冷的仕途之心,此時竟躊躇滿誌不減金榜提名時。
翌日上值,柳大人又主動與他閒聊。
柳大人好酒,說起璋王進京一事,自然會提到寅州貢酒琴山金竹。柳家門第不低,但卻不是頂極世家,自然是夠不上禦賜此酒的資格。
“也不知那酒,比之玉竹春如何?”
玉竹春亦是好酒,但非貢品。
葉庚儘量神色如常,聲音也是。“那酒較之玉竹春更為清冽,竹香也更濃鬱一些。”
柳大人先是沉浸在自己的神往中,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無震驚地問道:“葉大人如何知道那酒的滋味?”
“昨日承天來看下官,提了一壇子過來,眼下還餘了半壇。柳大人若是不嫌棄,下官勻一些給你。”
“承天?”柳大人愣了一下,倏地睜大雙眼。
葉大人說的承天,是溫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