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 二十六號這天,是謝桃的生日。
一大早, 謝桃就接到了福姨的電話。
“祝我們桃桃生日快樂!”福姨帶著笑意的聲音在電話那端, 一如往常那般精氣神十足。
謝桃揉了揉眼睛, 打了個哈欠,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今天好像真的是自己的生日。
用手擋了擋從半開的窗簾外透進來的刺眼陽光,謝桃笑起來,“謝謝福姨!”
“來, 花兒, 跟你桃桃姐姐說生日快樂,快。”
那邊的福妙蘭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然後,謝桃就聽見電話那端傳來福花懵懂的聲音, “桃桃姐姐生日快樂。”
“謝謝花兒。”謝桃彎起眉眼。
“桃桃啊,你十八歲了,長大了。”福妙蘭絮絮叨叨地說,“福姨給你寄了點吃的, 就算是生日禮物吧。”
“謝謝福姨……”
某一瞬間, 隔著細微的電流聲, 謝桃聽著福妙蘭溫暖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的時候, 她的眼眶有點發熱。
能夠在離開鄭家,回到棲鎮的時候,遇上福妙蘭和她的女兒福花, 對於謝桃來說,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
她想起來,上一個生日的那天晚上,在福家蛋糕店裡的櫃台邊,福姨親手給她做了一個蛋糕,插上蠟燭的時候,福花在旁邊用稚氣的聲音給她唱了一首生日快樂歌。
那個時候,謝桃忽然覺得,生活好像也並沒有那麼糟。
現在,她也依然這麼覺得。
掛了電話之後,謝桃就掀開被子,穿上衣服,去洗手間裡洗漱。
既然是過生日,那麼就該吃點好吃的。
吃過早飯,謝桃就去了打工的甜品店裡工作。
不舍得買那種大蛋糕,謝桃原本想在甜品店裡買一個櫻桃小蛋糕,但老板娘聽說今天是她的生日,就特地親自給她做了一個尺寸中等的巧克力蛋糕,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收謝桃的錢。
下午的時候,謝桃跟老板娘道了謝,然後就提著蛋糕去公交站台坐車。
在小區附近的菜市場買了一些菜,謝桃就往小區的方向走。
可半路上,她卻遇見了鄭文弘。
黑色的寶馬車停在路邊,車窗慢慢降下來,露出鄭文弘那張儒雅溫潤的麵龐。
“謝桃。”
“鄭叔叔。”
謝桃禮貌又疏離地對他點了點頭。
鄭文弘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她手裡提著的菜,和一個蛋糕盒子,手握著方向盤,然後麵色如常地對她說,“方便談談嗎?”
“您有什麼事嗎?”謝桃問。
鄭文弘嗯了一聲,說,“下個月趙一萱的案子就要開庭審理,我這邊請的律師想問你一些事情。”
因為他目前算是謝桃的監護人,所以這件事情,警察局的人一直是在跟他聯絡,而蘇玲華和鄭文弘之前就已經連同周辛月的父母對趙一萱提起了訴訟。
聽了鄭文弘的這句話,謝桃覺得自己好像也無法拒絕,畢竟這件事,本來就是她的事情。
於是她點了點頭,說,“好。”
但當她坐上鄭文弘的車,大概過了十多分鐘,再下車的時候,才發現鄭文弘帶她來的,是一個酒店。
“順便吃個飯。”鄭文弘解釋道。
他看見謝桃手上還拎著東西,就說,“先放在車上吧。”
謝桃隻好把手裡拎著的東西都放回了車上。
鄭文弘把車鑰匙交給了泊車的人,然後就帶著謝桃走進了酒店大堂裡,乘著電梯上了三樓。
當謝桃跟著鄭文弘,穿過鋪了厚厚的地毯的走廊,來到一個包廂門前的時候,鄭文弘推開了包廂的門。
謝桃剛剛踏進門口,抬眼就看見包廂裡擺著一個大大的圓桌,上麵擺著各式各樣的菜肴,而在圓桌的最中間,擺放了一個大大的蛋糕。
那蛋糕上麵寫著:桃桃十八歲生日快樂。
而桌邊坐著的兩個人在看見謝桃走進來的瞬間,就立刻站了起來。
一個,是精心打扮過的蘇玲華。
另一個,是鄭和嘉。
蘇玲華身上穿著的那水綠色的裙子,是謝桃近期買過的那本雜誌上,蘇玲華自己親手設計的那一款。
她好像已經找回了曾經的自己。
那是連謝桃都沒有見過的模樣。
和記憶裡那個眼神灰暗的女人不一樣,她的那雙同謝桃尤其相像的杏眼裡多了從前沒有的自信。
謝桃有一瞬想,或許她的媽媽,曾經就該是這副模樣吧?
自信,且柔美。
可此刻看在她眼裡,卻又好像陌生了幾分。
那一瞬,謝桃呆呆地立在那兒,她的目光停在蘇玲華的身上,光影微動,她眨了一下眼睛,像是被天花板上垂掉下來的水晶燈給晃了眼睛。
包廂裡寂靜無聲,直到站在桌邊的蘇玲華動了動唇,喚她,“桃桃……”
謝桃站在那兒,眼神微閃,手指下意識地揪緊了自己的衣角。
蘇玲華踩著高跟鞋一步步走到她的麵前,似乎是有點忐忑不安,但她還是又一次開口,“桃桃,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我……”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謝桃就打斷了她,“不用了。”
謝桃轉身想走,卻被鄭文弘叫住:
“謝桃,欺騙你是我的不對,鄭叔叔向你道歉,但是我如果不這樣,你怕是根本不會跟我過來……就當給你母親一個彌補的機會,好不好?”
“她這一年多,也不好過。”
“我不需要任何彌補。”謝桃垂著眼,指節屈起,緊握成拳,聲音有點輕,還有點發顫。
“桃桃,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我心裡很難受……”蘇玲華說著說著,眼睛裡已經泛起了淚花。
這麼多年來,她始終清晰地記得自己過去對謝桃的做的那些錯事,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忘掉。
每每入夜,她的腦海裡總是會閃過女兒謝桃在那個冬夜裡看向她的目光。
她始終愧疚難當,深受折磨。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我無論做什麼,可能都無法彌補之前我對你造成的傷害,但桃桃,我是你媽媽,我……我沒有辦法不管你,我很想為你做點什麼,桃桃,我真的,我真的很想你啊……”
蘇玲華說著說著,就變得很激動,眼淚順著眼眶滑下來,她伸手想去觸碰謝桃,卻被她躲開。
於是她的那隻手,就隻能在半空僵住。
而謝桃的那雙杏眼裡已經染上了一片水霧。
剛來南市的那兩年,是謝桃這輩子,人生最灰暗的時候。
但那個時候的謝桃,還沒有對她的母親失去期望。
因為她還記得曾經母親最溫柔的模樣,還記得她曾經一遍遍說多愛她的口吻。
那是真的,刻在血緣裡的愛,永遠做不得假。
於是小小的謝桃總是告訴自己說,媽媽病了,媽媽心裡比她還要難過痛苦好多好多倍。
但是即便是她一遍又一遍地這麼告訴自己,但那顆幼小的心,卻還是難免在那樣的打罵苛責中受傷。
在謝桃被學校裡的同學欺負得滿身狼狽地回到家裡的時候,但凡蘇玲華有一次幫她換衣服,給她洗澡,然後溫柔地吹一吹她額頭的傷口,輕輕地說一句安慰的話,謝桃都不會在年深日久的期盼中,漸漸變得失望。
支撐一個小孩子快樂的活下去的勇氣是什麼?
那個時候,謝桃以為,應該是媽媽的懷抱。
而真正壓垮謝桃內心裡所有對於母親的期盼的,其實是在鄭家的那些日子。
她原本期待著,治好了病的母親,一定會回到從前的模樣,用最溫柔的姿態,擁抱她,說愛她。
可是她沒有。
她過分地專注於自己的新家庭了。
因為她對鄭和嘉的刻意偏心討好,因為她對謝桃的嚴苛要求,把謝桃心裡最後的那點關於母親的光,徹底磨滅了。
於是那個除夕夜,謝桃離開了鄭家。
那是蘇玲華的家,或許永遠都會是她的家,但那永遠,都不會是謝桃的家。
因為蘇玲華是她的媽媽,所以謝桃永遠都免不了會想念她。
這本來,就是一種很矛盾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