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從廊子那頭佯佯過來,風吹動了曳撒的下擺,無數褶皺開闔,夾著繁複的金絲繡雲氣紋,像一片起伏的水浪。
月徊迎上去,笑著問:“哥哥中晌怎麼回來了?衙門裡得閒?”
司禮監衙門從早到晚有忙不完的公務,大到票擬批紅,小到宮苑門禁,沒有一樣不要他過問,就算逢年過節官員休沐,他也閒不下來。今天是特特兒抽了個空,把那些事物交代承良等照管,心裡惦記這個妹妹,也不知她學得怎麼樣,服不服管,索性回來看一看。
邊上曹甸生替他解了鬥篷,卻行退到一旁,他在桌前坐了下來,“今兒閒在,回來瞧你學規矩。”一麵轉頭問管教嬤嬤,“姑娘學得怎麼樣?”
管教嬤嬤的身腰又矮下去半分,恭恭敬敬道:“回掌印的話,姑娘很聰明,學得也快……”
這是客套話,關於月徊的種種,底下番子一五一十都仔細回稟了他,加上昨兒夜裡同她相處那麼長時候,他也瞧出來了,這是個混不吝,大而化之一身臭毛病,彆人管束著她,起先也許還能買賬,三番五次下來,她不掀桌子已經是大造化了。
梁遇點了點頭,“你辛苦了,先下去吧,剩下的咱家親自教。”
嬤嬤得了特赦,忙道是,跟著曹甸生退出了花廳。這小小的廳堂裡攏著炭盆子,梁遇垂手在炭火上取暖,一麵衝月徊遞了遞眼色,“我瞧你沒吃什麼,還不坐下?”
月徊噯了聲,原本粗枝大葉的姑娘,在他麵前還是有些放不開,裝模作樣拿半拉屁股挨著凳子,探頭問:“哥哥吃了麼?”
炭是上好的紅螺炭,燒出來的火焰是藍色的,隻有薄薄一層灰燼下似有紅光隱現。梁遇的手纖瘦,因外頭冷,略略泛出青白,顯出一種清高孤冷的美。金剛菩提下的琥珀墜腳遇熱,彌漫出清冽的鬆香味,他摘下來擱在桌上,垂著眼道:“我特意回來吃的,這是咱們團聚後的頭一餐,就算團圓飯罷。”
月徊倒有點不好意思,“那您怎麼不打發人回來說一聲兒,我就不動筷子了。”
他說無妨,收回手端坐著,示意邊上丫頭上來伺候。
那四個丫頭是曹甸生精心挑選出來的,拿古琴名重給她們取了名字,送到月徊院子裡照顧她的起居飲食。月徊對琴棋書畫一竅不通,綠綺秋籟,鬆風玉振,她花了好半天,才記住她們誰是誰。
“自己家裡頭吃飯,原沒那麼多講究,讓人教你規矩,是為應付場麵上的應酬,將來總要見人的,不出錯就成了。”梁遇慢慢說著,牽起袖子替她布菜,“你也不必拘著,想吃什麼,讓侍膳的送到你麵前,壞不了規矩。種種禮節,乍聽好像繁瑣得很,等時候一長習慣養成了,自然就沒什麼了。”
月徊這才高興起來,“我就說了,還是哥哥親自教的好。嬤嬤這不許那不許,嚇得我連筷子都不敢伸,情願餓肚子。”
梁遇微一
笑,命人送酒來,“我平時不大飲酒,今兒高興,和妹妹喝上一盅慶賀團圓。斟酒也有規矩,酒滿敬人,茶滿送人,酒須斟上十分滿,才是待客之道。”他探過手提起那把青瓷酒壺,一手持壺一手護著,穩穩替各自斟了一杯,然後捏起酒杯敬她,“姑娘若不能喝,略抿一口就是了。”
這點顯然是多慮,月徊跑船的那些年,彆的沒攢下,攢下一身好酒量。不同之處是粗豪的人吃燒刀子,府門裡頭多吃某某釀,像蜜餞兌了水似的,甜絲絲的,沒什麼力道,對她來說毫不為難。
她端起了酒杯,“我敬哥哥。”頗有梁山好漢的豪邁。
誰知梁遇卻避讓開了,“同上司或長輩碰杯,自己的酒杯須低於對方的,千萬不能忘了。”
月徊聽了,忙小心翼翼將杯口往下壓了壓。真是奇怪,要是那個嬤嬤來說教,沒準兒她已經把杯子撂下了。可這個人換成哥哥,她倒也不是畏懼,就是順理成章照著他的話做,仿佛骨子裡的順從,沒有半句抱怨。
後來用飯,樁樁件件也算有章程,月徊拿捏不準的地方,就暗暗瞧著哥哥臨摹。梁遇長於詩禮人家,和那些窮家子養不起了淨身入宮的內監不一樣,他的端穩矜重是與生俱來的,因此汪軫領著他給當時的皇後過目,皇後一眼就瞧準了他,下令讓他近身侍奉楚王。
所謂“大伴”,麵兒上是伺候皇子的,私下卻如師長一樣,皇子不對的地方要加以提點,若不聽話,往上頭告上一狀,皇子就得吃掛落兒。梁遇那年調到楚王跟前時,楚王也才五六歲光景,他是伴著楚王一同長大的。後來淳宗病重,楚王晉封太子,不久承襲大統,他的地位也水漲船高,雖官銜遜汪軫一籌,但司禮監的實權,早握在了他手上。
一時飯罷,梁遇擱了筷子,下人又送茶水來,他慢悠悠將那串金剛菩提繞回手腕上,就著綠綺伺候的動作告訴月徊:“茶七、飯八、酒十分,斟茶後壺嘴不能對著客人,也不能當客人麵把茶潑在地上。潑茶即為逐客,懂事兒的一見你這麼乾,頭也不回就走了。”
月徊隻顧答應,府門宅門裡用的茶具不像平常百姓家,又是蓋碗又是碟,那精瓷胎質嬌脆得像玉一樣,端在手裡都怕它碎了。她隻能眼巴巴瞧著梁遇,看他左手捧著托碟和碗,右手纖細的三指將碗蓋掀開一個縫,然後儀態優雅地舉到唇前,輕輕嘬了一口。
杯身和碟要固定好不是件容易事,又不能兩手捧著杯子,一但傾斜就出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