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2 / 2)

慈悲殿 尤四姐 13286 字 8個月前

皇帝帶她進了樂誌齋圍房,不多寬綽的屋子,事先叫人收拾過。簇新的用具和簇新的褥子,一般宮人不過一墊一蓋,皇帝特特兒吩咐了,給她加三床。因著宮人的他坦夜裡不燒炕,他怕她凍著,又是氈墊又是炭盆,紅螺炭在牆根兒上堆得滿滿當當,早就超出了宮人的待遇。

就像新得了個小貓小狗,十分樂於替她置辦住的地方,皇帝眼裡閃著星辰般燦爛的光芒,“你瞧瞧,還缺什麼麼?”

月徊看了一圈,說挺好,“我就住這兒吧,這裡過乾清宮道兒近,您要是傳我,我跑著一會兒就到了。”說罷從懷裡掏出兩個葫蘆來,笑著說,“您要的綠蟈蟈,我養了兩宿,又能吃又能叫喚,您聽……”

皇帝聽見那種久違的叫聲,是小時候住在南三所那陣兒才聽過的蟲鳴。可惜禦極之後,凡是皇帝坐臥的地方連樹都砍沒了,夏日除了磚縫兒裡隱約的蛐蛐聲兒,聽不見那種正統的蟈蟈叫。

皇帝把葫蘆接過來,葫蘆蓋子上鑿了細小的眼兒,隱約看得見蟈蟈腦門上的觸須。他很高興,笑道:“小時候那些兄弟們玩兒,沒有朕的份,那時候大伴還沒到朕身邊,朕隻能眼巴巴看著他們顯擺。”

月徊聽他這麼說,可以拚湊出一個不受待見的小皇帝,打小兒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不過有一點他琢磨錯了,彆說那時候大伴不在,就算大伴在,他也不可能弄蟲讓他玩兒,梁遇他自己就怕蟲。不像她這種長在民間的,竄胡同過大街,什麼都敢提溜起來,到如今帶了蟈蟈進來,也算取悅聖心。

月徊笑了笑,“您沒養過,知道喂它吃什麼嗎?”

皇帝思量了下,“喂它吃肉?吃果子?”

月徊轉述了一遍從曹甸生那裡聽來的學問,“蟈蟈定調之後多吃素,少沾葷腥,這麼著才能長壽,活上七八個月不成問題。我這回才帶了兩個憨兒,要是多買幾個,擱在一個屋子裡讓它們叫,這一開嗓子,能把房頂都掀了。”

皇帝笑著,卻又有點兒傷感,“這鳴蟲伺候得再好,也隻能活七八個月……”

月徊說:“萬物自有定律嘛,他們就跟神仙似的,活上一個月等同咱們活十年,人生七十古來稀,業已是高壽了。”

她就有這樣的本事,什麼都看得開,什麼都過得去,同她說話不覺得乏累,她會以她的方式開解你。不像有的人,遇上了隻管抱怨這不好那不好,喝的茶泡濃了,吃的肉塞牙縫了,聽多了自己跟著糟心,這樣的朋友寧肯不交。

盲目的快樂,不說利國利民,橫豎對自己是過得去了,有時候做皇帝就欠缺這種愛誰誰的態度。皇帝看著她的笑,慢慢覺得萬事釋然了,輕籲了口氣道:“你往後放在哪個差事上,大伴說了麼?”

月徊道:“先前和我打趣倒是說了,說我可以伺候皇上梳頭。過會兒我上司禮監問問去,究竟怎麼安排我。”

皇帝嗯了聲,隔了會兒才道:“其實你也未必一定要領什麼差事,就替朕伺候這蟈蟈兒,也挺好的。”

月徊失笑,“您的意思是我自己帶差事進宮呐?蟈蟈除了喂吃喂喝,沒彆的可照顧的。我進來了不也有俸祿嗎,我不能白得您銀子呀。”

這就是盜亦有道,可以賺買賣錢,不能得不義之財,月徊謹守住了做人的本分。

皇帝見她堅持,便也不再多言了,反正禦前沒什麼臟活兒累活兒,她就充充人頭,在跟前點個卯,隻要能天天看見她,那就成了。

月徊這頭安頓好,終於能往司禮監衙門找梁遇去了。還有五天就是除夕,司禮監又掌管著闔宮內外大事小情,因此衙門裡頭人來人往,比平時還熱鬨些。

外頭熱鬨,掌印值房依舊原來模樣,月徊上了廊廡就看見曾鯨,也算熟人了,她上前打了個招呼,“曾少監,我今兒進宮當值,來給掌印回個話。”

曾鯨起先並沒有注意她,她一開口他才喲了聲,“姑娘換了女官的衣裳,和往常不一樣了。”邊說邊掖手而笑,“將到年關,外頭事忙,老祖宗上朝房裡議事去了。要不這樣吧,姑娘進去稍候,今兒錦衣衛和東廠的指揮僉事都要進衙門回事,料著過不了多久老祖宗就回來了。”

月徊道好,打簾進了屋子。梁遇所在的地方處處透出雅致,南炕的炕桌上擺著打開的書頁,拳大的香爐頂蓋上香煙嫋嫋。窗口上沿打進一道日光來,檀香木的手串就在那片光影裡,因盤弄得久了,木紋變得醇厚細膩。

月徊挨過去,在南炕上坐下來,隨手翻過封麵看,上頭幾個字她認得,清靜經。

“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但遭……什麼……什麼生死,常沉苦海……”她看著書頁上的字,好些是她不認識的。不過哥哥真是個追求高尚境界的人啊,一會兒佛學一會兒道學的。清靜經?他有什麼可不清淨的?

正納悶,聽見外麵有腳步聲傳來,看樣子來了老大一隊人馬。她從半開的窗口看出去,是梁遇回來了,滿臉的怒容。將走到廊下時猛然回身,後麵緊緊跟隨的太監們收勢不住幾乎要撞上去。好在領頭的警覺,腳下刹住了,一隊人忙壓膝躬腰退後好幾步。

院子裡響起梁遇的怒叱:“都是乾什麼吃的,讓那些酸儒在京城造謠生事!給我抽調東廠和錦衣衛人手,就算把京城翻個過兒,也要把那些人找出來。咱家倒要瞧瞧,是昭獄裡的鐵鉤子厲害,還是他們的嘴厲害!”

眾人慌忙領命承辦去了,梁遇狠狠打起門簾進門,抬眼見月徊坐在南炕上,倒一怔。

在外的那份凶狠,不帶到妹子麵前,他臉上神情一瞬平和下來,哦了聲道:“你進宮來了?我原想打發人去接你的呢。”

月徊朝外瞧了眼,“城裡又出亂子了?”

他垂眼在案後坐下來,喃喃道:“哪天不出亂子,越是臨近年關,越是謠言四起。像這兩天,有幾個南邳的讀書人,排了一出傀儡皇帝認乾爹的戲碼,影射當今朝政。傀儡皇帝……”他哼笑了一聲,“誰又是那個乾爹?這些文人科考失利,就想儘惡招兒發泄心中不滿,小人可憎,偽君子則可殺。他們不是瞧不上太監麼,要是不叫他們知道厲害,我這東廠提督白乾了!”

唉,這世上事確實是如此,總有人瞧你不順眼,就算八竿子打不著,拐彎抹角也能說出你的不好來。不過司禮監和東廠的名聲確實很壞,她在碼頭上那陣兒就親眼見過這兩個衙門吆五喝六,逢人就收雜稅的。到底因為認了親,心裡向著他,要是沒認這頭親,她也能把他罵個底朝天。

月徊歪著腦袋,咂了咂嘴,有些話不敢渾說,隻是淺表地安慰他:“不得誌的人才罵您呢,得了誌的都捧著您。他們恨您,誰讓您不給他們管您叫祖宗的機會,您也得容人撒撒氣才好。”

梁遇聽她發表了高見,心頭的鬱結倒像平息了幾分。

他長歎了口氣,半晌問她:“聽說皇上親自替你安排了住處?樂誌齋的地方倒是不錯,出禦花園一直往東,過了乾東五所就是司禮監衙門。”

要說皇帝的安排,實在很有巧思,月徊往南進乾清宮,往東則進他的值房,甚至一南一東的距離都差不多遠,可見他對月徊是真的上心。

月徊試圖藏住姑娘的小竊喜,可她不知道,心裡裝不下了會上臉。她說是啊,“我才剛就是順著乾東五所摸過來的,那地方挺好,又是個花園,宮門不下鑰的話,離哥哥又近。”

梁遇看著她眉間的欣喜,忽然覺得有些刺眼。

姑娘一旦一心向著彆人了,怕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原以為月徊是個清醒果決的孩子,沒想到他看錯了,實在讓他感到失望。他倒並不反對她日後跟了皇帝,但自己的心應當守住,將來才免於婦人之仁,才好儘心施為。可是他們兄妹的想法好像南轅北轍了,他更看重的是權,而月徊隻顧念情。情深易折,也極易受傷,小皇帝目下的新鮮勁兒能維持多久,誰知道呢。

梁遇擱在桌上的手慢慢攏了起來,他居然生出了幸災樂禍的心思,望了月徊一眼道:“今兒內閣首輔領著光祿寺卿,上徐太傅家宣旨去了。”

月徊臉上果然微微起了一點變化,哦了聲道:“也好,昭告了天下,這件事就板上釘釘,更改不了了。”

可她眼下不後悔麼?真正一手促成徐家姑娘成為皇後的人,正是她。她那時想必還不喜歡皇帝,因此封後封妃的話侃侃而談起來,半點私心也沒有,順利唬住了張首輔。要是再挪後兩日,到了今時今日,她又是怎樣一番心境?

梁遇慢慢翻動題本,視線落在蠅頭小楷上,心卻半懸著,“帝王後宮美人如雲,曆朝曆代都是如此,要在這宮裡活下來,除了帝王的寵愛,還要有顆靜得下來,善於謀劃的心。現在的紫禁城,硝煙已經平息了兩年之久,所以你沒看見先帝殯天時候的腥風血雨。無子女的低等嬪妃和宮人,殉葬者有一百零八人之眾,要不是延慶殿王娘娘機靈,買通太醫謊稱有孕,朝天女的名錄上,就該有她。”

月徊訝然,“原來王娘娘懷了先帝遺腹子的事兒,都是假的?”

梁遇淡漠地笑了笑,“生死關頭,什麼謊不敢扯?這事兒其實不難戳穿,彤冊上雖然有先帝禦幸她的記錄,但月份和她傳太醫診斷的時間對不上。那時候我瞧她不蠢,沒有戳穿她,所以才有了她一心要報答的後話。”

月徊以前倒也聽說過朝天女的事兒,說那些女人蹈義後,能換來一個朝天女戶的世襲身份,父親或兄弟有優恤,可以入錦衣衛。當然那時候宮內秘聞隻是市井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她覺得多少有誇大杜撰的成分,如今進了宮才知道,原來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所以說,做皇帝的女人有風險?”她大氣都不敢喘。

梁遇點了點頭,“後宮唯一不用殉葬的就是皇後。”

皇後……難怪是個人人向往的好差事,月徊由衷地說:“徐家姑娘的命真好。”

命好,倒也未必。梁遇低頭蘸了墨道:“大鄴開國近兩百年,隻有三朝皇帝隻冊封了一位皇後。後世子孫皇後都不少,廢立全憑自己的喜好。且第一位皇後多受矚目,尋常人當不了。既然冊立了徐姑娘,能不能在這個位置上太太平平坐下去,全看她的造化吧。”

月徊歎了口氣,心裡說不上是種什麼味道。就像當初她對私塾那個教書先生有過好感,結果隔了三天人家就娶親了,那種遺憾,談不上刻骨銘心,就是不堪回首。現在也是的,她才喜歡上皇帝,他的封後詔書就下了。他和彆人訂了親,有了要娶的新娘子,後頭還有更多等著進來給他當妾的。自己的這點小情義淹沒在人海裡,至多翻起一個小小的泡泡,然後就該不見了。

她撫撫臉頰,“我還是陪著您吧。”

梁遇不信她的兩麵三刀,見了皇帝隻怕照舊養蟈蟈,牽小手。

可是剛要開口,就有人隔著簾子回稟:“老祖宗,慈寧宮炸了鍋了,太後娘娘大發雷霆,傳召您和張首輔呢。”

梁遇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就說咱家出宮辦事去了,暫且回不來。先讓她和張恒鬨去,等煞了性子,我再覲見。”

門外太監應個是,快步回話去了。

月徊惶然望著他,“哥哥,我有點兒怕。”

梁遇說怕什麼,“那天鹹若館裡都是我的人,她拿不住你的把柄。不過留神,彆讓她因我遷怒你,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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