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太後並不吃他這套,“打發人找找?你也太會蒙事兒了!我前腳罰了皇帝跟前女官,你後腳就趕到,後來人經了你的手就不見了,還用得上找?”
梁遇笑了笑,“娘娘這話臣不明白,那個女官受完了罰,臣就把人接回值房去了,掌刑的什麼下落,臣哪裡能知道?”
“受完了罰?廠臣是說她罰滿了一個時辰嗎?果然罰滿了,人怎麼還活著?”
所以就是衝著整治死人去的,梁遇先頭臉上還一派和煦,可聽她說了這番話,他就知道用不著再留情麵了。
眉眼間那段盈盈的笑意忽然散了,他擰過頭,掃了闔宮站班的宮人一眼,“都出去。”
太後一怔,同珍嬤嬤麵麵相覷,“廠臣的威風耍錯了地方,這裡是慈寧宮,不是你的司禮監。”
可他麵上厲色驚人,涼聲道:“請太後娘娘屏退左右,是為保全娘娘的麵子。娘娘若是執意把人留下,臣也不反對。”
一宮的女人,剩下算得男人的全歸司禮監管,到了明刀明槍的時候,頓時有種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感覺。
珍嬤嬤眼看不好,這回的事兒怕是要崴泥。門上幾個少監麵色森冷,活像廟裡的泥胎,這會兒要是不照著梁遇的話辦,太後恐怕真要下不得台了。
珍嬤嬤很有眼力勁兒,她不聲不響走出暖閣,悄悄衝殿內所有人擺手,把人都遣了出去。少監們見當值的散了,這才退出慈寧宮,這偌大的殿宇立時空蕩蕩的,像個被人遺棄的廢墟。
坐在南炕上的太後有些慌,強自鎮定了說:“梁遇,你如今可真是一手遮天,都霸攬到我慈寧宮來了。”
梁遇哼笑了聲,“太後娘娘過獎了,原本臣也不是這樣的人啊,當初臣來諫言,求娘娘立楚王為太子,那時候咱們通力合作,分明是個雙贏的局麵,為什麼娘娘在坐上太後寶座之後,又心生不滿了呢?娘娘,您知道自己吃虧在哪裡麼,就是吃虧在沒兒子上,先帝的幾位皇子裡頭,隻有立楚王才是對您最有利的。您要是還念著晉王,那可就失算了,聽說成順妃在外埠過得並不好,晉王壓根兒不孝順她。一個連親娘都不在眼裡的人,就是個實打實的反叛,還會在乎您這位姨母?”
江太後被他說得耳根子發燙,雖然都在理,但人心不足的時候,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
太後冷笑,“我這會子就過得舒心麼?一個奴才都爬到我頭頂上來了!”
梁遇負著手,慢慢點頭,“但這個奴才不會要了您的命,好歹皇上叫您一聲母後,臣還是敬重您的。可您要是一味地胡攪蠻纏,有失國母風範,那臣有的是對付市井無賴的手段,太後不信可以試試。”
太後簡直被他說的回不過神來,她這輩子過得順遂慣了,在家是嫡長女,進了宮就做皇後。後來先帝駕崩她又升了太後,哪裡有人敢這麼對她說過話!如今可好,竟被一個內官夾槍帶棒地數落,她氣得心頭出血,耳膜鼓脹,霍地站起身道:“梁遇,你這是在教訓我麼?”
梁遇說不敢,“臣隻是勸諫娘娘,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的碗。眼下皇後人選已經定下了,您何苦還揪著不放呢。明兒就是天地大宴,皇上要宴請徐太傅一家,依臣之見,娘娘要是咽不下這口氣,越性兒稱病倒好,也免得場麵上難熬。”
太後險些被他氣死過去,“好哇,這是在限製我的行動了,我還是大鄴的太後,你敢造次?”
梁遇拱了拱手,“臣說句您不愛聽的,但凡您的手段配得上您的脾氣,臣當真不敢。如今皇上親政在即,臣就得守好各處,不能讓這宮闈亂了分寸。娘娘呢,就在慈寧宮安心頤養,要是底下人欲圖挑唆,那今兒走丟的兩位嬤嬤就是榜樣,他們沒這個膽兒。”
他是笑著說完的,可那話像吐著信子的毒蛇,一點點纏上來,纏住了人的脖子,叫人喘不過氣兒。
太後跌坐回了南炕上,看看這處境,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不由苦笑,“真沒想到,我這太後竟讓你拿捏住了,可真該長哭啊……我隻問你,究竟有沒有那個冒我之名假傳懿旨的人?”
梁遇搖頭,“臣隻管聽張首輔的差遣,張首輔說有這個人便有,張首輔說沒有,那便是沒有。”
太後一哂,悵然道:“也怪我失算,點了張恒主理,反給了你推搪的借口。你也不用給我賣乖,我還能不知道你的野心麼,打從你那回來給楚王諫言,我就瞧出你這人不簡單。司禮監也好,東廠也好,都隻是你的跳板。你認了這麼個妹妹,把她送到皇帝跟前,隻要這妹妹能懷龍種,你就能一輩輩兒地挾製下去。司禮監掌印,哪兒能填得滿你的胃口,你怕是想當太上皇吧!”
這就是開誠布公,話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但不可否認,太後比他想象中的聰明一些。但這種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說出來便是罪大惡極,該誅九族的。
梁遇嗬了嗬腰,“太後娘娘太高估臣了,臣沒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兒。臣走到今日,一應都是為了皇上,娘娘可以不待見臣,卻不能懷疑臣的忠心,您為泄私憤如此詆毀臣,實在不成體統了。”一麵說,一麵卻行兩步,退到了栽絨毯的中央,長長作了一揖道,“娘娘鳳體違和,那明兒的大宴就可不必參加了。今天時候不早,臣還有要事處置,娘娘歇著吧。明日臣會照著大宴的菜單,另給娘娘置辦一桌送進慈寧宮來的,請娘娘放心。”
他說完轉身走了,腳下匆匆下了月台。司禮監的排場向來不小,一乾手下當差的真拿他當祖宗似的捧著。太後隔窗喪魂落魄地看著,見珍嬤嬤進來,喃喃說:“珍兒,我這太後的尊榮,也就到今兒了。看梁遇的意思,他是想禁我的足,把我圈死在慈寧宮裡了。”說著,往日的榮光像海水一樣湧過來,她從未想過自己的晚景會如此淒涼,一時忍不住,伏在炕幾上哭起先帝來。
總之太後這個棘手的麻煩暫且解決了,對明晚的大宴反倒好。隻是要防著她魚死網破,到時候在門禁上多加人手防範,應當掀不起什麼浪花來。
一行人走在夾道裡,眼看著天要黑了,今晚上的天色很奇怪,頭頂上飄著雪,長庚星卻掛在了西邊宮牆上。
月徊雖沒受皮肉傷,但也不宜挪動,今晚上大約要留宿在他值房了。留在他值房……一根奇怪的線在他心頭吊了一整天,不知從何處來,另一頭也不知該拴在什麼地方,終是不能細想。他進了衙門,回身吩咐曾鯨:“另收拾一間房給我過夜,彆離多遠,防著姑娘叫人,我聽不見。”
曾鯨目睹了他對付太後的手段,如今兩下裡一對比,論公論私實在兩副麵孔。這也是人之常情,曾鯨沒敢多言,忙應了聲。麻溜去承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