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裝模作樣, 梁遇知道她的伎倆。不過這丫頭聰明是真聰明,一旦他下了套,她就知道怎麼使勁兒撐開, 撐得能裝下皇上。
皇帝瞧了她一眼, 不知該怎麼回答。就如她說的,這件事未必沒有後話, 再把人擱在宮裡, 一個長公主好料理, 要是接下來真有倚老賣老的長輩進來諫言,那麼到了騎虎難下的時候,隻怕當真留不得她。
月徊朝門外瞅瞅,確定沒人了才慢慢挨過來, 小聲說:“皇上,您信長公主那些話嗎?說我們兄妹將來會聯起手來坑您, 把我們說得要謀朝篡位模樣。”
這種話, 其實換了梁遇絕問不出口, 內秀的人慣會肚子裡頭打仗,你來我往暗自揣測較勁,寧願疑神疑鬼,也不肯擺在明麵兒上。月徊就不一樣了,她直得像根通條, 大眼睛忽閃忽閃瞧住了皇帝, 一心要等他一個準話。
皇帝笑道:“剛才朕的處置,你也看見了,要是真想借著這個由頭打壓你們兄妹, 大可放任長公主去鬨,朕作壁上觀, 回頭自有漁翁之利。可是朕沒有,朕知道你和大伴對朕忠心,誰親誰疏,朕分辨得清。”
月徊說就是,“長公主那麼有身份的人,怎麼還學市井裡拉老婆舌頭,使挑撥離間那一套!我和哥哥都是依附您的,您好了咱們才能好。總不見得禍害了您,咱們自己做皇帝……”
梁遇心頭頓時一跳,厲聲喝道:“月徊,不許放肆!”
月徊經他一個高聲兒,嚇得蹦了蹦,皇帝卻打圓場:“她是話糙理不糙,有些東西堆在心裡頭日久,慢慢就養成壞疽了。還是這樣好,把話說明白,心裡就通透了。橫豎朕念著大伴的好處,但願大伴待朕亦如是。”
梁遇鬆了口氣,俯身道:“臣的心,主子還不明白麼,司禮監也罷,東廠錦衣衛也罷,經營得風生水起都是為了主子。臣是孑然一身,如今隻有這一個妹子,握住了再大的權又有什麼用。不過感念主子信任栽培,粉身碎骨一輩子報效主子罷了。”
月徊在一旁虔誠地點頭,“我是江湖上長大的,一身匪氣承蒙皇上不棄。跑江湖的人沒彆的,就是講義氣,衝著咱們的交情,我也得一輩子為您。”
所以這兄妹倆表忠誠的話,聽上去真局器,真舒心。皇帝頷首道:“月徊才剛說的朕也思量了一回,長公主鬨到了右翼門上,接下來大有好事之徒尋根究底。”
梁遇道:“主子放心,長公主抵達京畿當日,臣就指派人手嚴密監視公主府了。那個董進,隻怪底下人辦事不力讓他逃脫了,番子怕擔責,隻說他失足落下懸崖摔死了,沒想到他投奔了長公主。”說著頓下來,忖了忖道,“至於長公主的處置,還要聽主子示下,她畢竟是先帝骨肉,依主子意思,留還是不留?”
小皇帝關鍵時候仍舊缺乏決斷,如果手段夠狠,永絕後患最為穩妥。畢竟長公主知道得太多,隻要罪證做得足,責令自裁無人敢置喙。
可惜皇帝還要保全名聲,瞻前顧後了一番道:“朕當初克承大統,是仗著太後的保舉,眼下要是處決了長公主,隻怕身後經不得人議論,朕就成了不仁不義之徒。還是把人留下吧,圈禁起來,不令她和外人接觸。等關上個十年八年的,她煞了氣性兒,再放她出公主府就是了。”
梁遇雖覺得這個法子擔風險,但皇帝既然開了口,也沒有辦法更改,便揖手道是,“一切遵主子的令兒處置。”
旁聽了半晌的月徊,對皇帝不發令怎麼安排自己感到百爪撓心,她又掖著手叫了聲皇上,“我呢?皇後娘娘就快入宮了,我還是回避回避,等風頭過了再說吧!”然後抿唇一笑,笑得十分純良,“我聽說掌印要上南邊去,剿匪我不行,我去給您管珠池吧。早前我在碼頭上也乾過這個,把差事交給我,我對這個在行。等今年珍珠采收完,我現給您把南珠帶回來,那時候宮裡娘娘多了,個個要做首飾做頭麵,有了現成的,能省許多挑費呐。”
梁遇聽了大覺倒灶,看來蟈蟈生意成了副業,她又瞄上珍珠了。今早他發話不讓她跟著走,可見並未打消她的念頭。此路不通她會換條路,長公主進來鬨這一場,誰知竟成全了她。
皇帝不知道她肚子裡的彎彎繞,心說避避風頭也好。長公主既然指名道姓了,就算沒有證據,傳出去她也是眾矢之的。
隻是有些不舍,“南邊亂,氣候也不像京城…倘或真要去,千萬得仔細。”一麵問梁遇,“決定幾時走了麼?”
梁遇垂著眼道:“主子大喜過後就走。兩廣總督衙門壓不住紅羅黨,臣心急如焚。要是再讓那群亂黨流入京城,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風血雨來,到時候再去填窟窿,又得大費周章。”
皇帝點了點頭,梁遇這一走他暫失了膀臂,但能憑著自己的真本事治國,也讓皇帝躍躍欲試。
“這事大伴定下了,就隻管去實行吧。不過那些亂黨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伴千萬要小心,無論如何不能涉險。”
梁遇道是,借著承辦長公主一案從乾清宮辭了出來。才走進夾道,便聽見身後傳來噠噠的腳步聲。
他沒有回頭,先前事忙,個人的難題都撂到了一旁,如今事態平定下來,那種彷徨無依的感覺又回來了。對於月徊,他現在該整理心思,讓自己還原成哥哥的樣子。儘量彆去想身世,想得越多陷得越深,畢竟她剛回來那會兒,他們兄妹也手足情深著,隻是因為自己得知了內情便生邪妄,弄得如今進退維穀。
月徊對他的掙紮一無所知,她隻管在邊上絮叨:“哥哥,有樁事兒我想不明白,東廠暗哨不是遍布天下嗎,為什麼長公主能順順利利進京,又順順利利進宮?她既然知道了內情,以您平時的辦事手段,她應該活不到今兒才對啊。”
梁遇負著手往前走,邊走邊道:“衙門裡的事兒,不是你該過問的。彆打聽,打聽了我也不告訴你。”
可她善於分析呀,自己琢磨了半天,得出一個靠譜的結論來,“她能通過重重關卡見到皇上,隻有一個可能,是您有意放她進來的。但您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呀,瞧瞧剛才,磨了那麼多嘴皮子,還讓她在皇上跟前說出那些話來……哥哥,您是不是想借長公主之口,把那層窗戶紙捅破?越性兒說破了,才好有解釋的機會,對不對?”
三月裡的風,吹在臉上慢慢不覺得冷了,帽下鬃繩尾端垂掛的珠子,隨他步伐在背後相擊發出簌簌的清響。他歎了口氣,將視線落在無窮儘的蔚藍上,要說了解,其實她當真很了解他,他在這皇城中幾經沉浮,怎麼能讓威脅堂而皇之直衝到麵前!她先前的猜測全說中了,長公主不過是個打頭陣的,他就是想借機看看皇帝的態度。當然更重要一點,是為讓她出宮,尋個順理成章的好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