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的臉終於綠了,平時那麼威風八麵的梁掌印,這會兒像淋了雨的蛤/蟆,眨眨眼,再眨眨眼,月徊喲了聲,“您眼睛裡進水了?”
他實在是沒想到,藏在褥子底下都能被她掏出來,這人是屬狗的麼?那四隻鞋墊就像明晃晃的罪證,讓他覺得羞慚,讓他感到狼狽。當初意氣用事把鞋墊留下了,受用過,消了氣,人也漸次冷靜下來。他曾不止一次盯著炭盆想,要不要把鞋墊子扔進去,扔進去便一了百了了,可惜到最後也沒能狠得下心。
既然舍不得銷毀,就得小心翼翼藏匿,誰知還是被她翻出來。早知如此應該關進匣子裡,落上鎖再扔了鑰匙,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可惜避無可避,他隻得想辦法留住尊嚴。臉頰到耳根子這一線滾燙,他有些氣短,依舊得裝得從容,正色道:“我早說過,你的繡工太差,這麼醜的鞋墊送不出手,所以命人上巾帽局取了上好的鞋墊送給小四。至於這兩雙,總是你的一片心意,還給你怕傷你體麵,隻好暫且存在我這兒。哥哥能為你做的不多,這些不過是細枝末節,你也不必太過感激我,畢竟你我是至親手足麼,為你百樣周全,都是應該的。”
月徊被他說得發懵,心道難道是自己誤會了,錯怪了他麼?
低頭看看,這鞋墊的花型確實不好看,針腳疏朗,足尖還有點歪,送出去真怕嚇著小四。也罷,沒送就沒送吧,不過口頭上還是得呲打他兩句,“哥哥您往後彆這麼儘心為我了,悄悄留下我送給彆人的東西,要不是咱們從一個娘肚子裡來,我會以為您偷著喜歡我呢。”
又是紮人心窩的口沒遮攔,可她紮得對,紮得他不得不去反省,是不是自己做的過於明顯,已經讓她察覺出不正常來了。
梁遇一腦門子官司,有些慌亂地說:“怎麼會,咱們是兄妹,我怎麼會……你彆胡思亂想。我是失而複得,才格外珍惜你,你記住這點就成了。”
月徊當然不會盼著親哥哥能喜歡上自己,那些話也全是調侃,見他尷尬正便於她趁火打劫,“既然您珍惜,那就帶我上兩廣。”
她的目的明確,從來不愛拐彎兒,梁遇無可奈何,彆開臉道:“正是因為珍惜,才不帶你上兩廣。你要是跟我走,遇到的變故會比想象的多,我不能害了你。”
他沒法把話說破,其實他很想告訴她,到時候她最大的危險也許不是南方的驕陽似火,也不是亂黨的行刺突襲,而是他。有些感情壓得越嚴實,爆發起來越洶湧,他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所以儘量離她遠一點兒,等一切都過去了,還可以是心貼著心的親兄妹,不會傷害任何人。
月徊真覺得有點兒失望了,心裡因這鞋墊兒燃起來的小火苗被他一口氣吹滅了,她歎息著點點頭,“您要是實在不願意帶上我,那我也沒法兒。不過您的心思我可真看不透啊,一會兒想讓我做娘娘,一會兒又把我摘出來。您要是讓我好好和皇上處著,沒準兒我和他已經秤不離砣了。可您又吩咐我收著心,您是既要餛飩又要麵,世上沒您這麼彆扭的人,真的。我可不想理您啦,您自個兒呆著吧,我回樂誌齋去了。”
她說完,從他身旁擦肩而過,走出了掌印值房。心裡不舒坦,就像小時候想吃糖母親不讓,渾身上下透著難受。氣得過了,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走到宮門前迎麵碰上了秦九安,秦九安喲了聲,“姑娘怎麼哭鼻子了?”
月徊很難堪,抬袖狠狠擦了下,“我長沙眼啦,少監您可小心點兒!”
她理直氣壯淌眼抹淚,大步走出了衙門,對過值房裡的人清楚聽見秦九安的話,聽說她哭了,心裡大大地不忍起來。
既要餛飩又要麵,說的的確就是他。以前他辦事都有條理,可一旦牽扯上她,他就變得拖泥帶水,連自己也討厭這樣的自己。秦九安多事,進來特意回稟,說“老祖宗,才剛月徊姑娘哭啦”。他還得在下屬麵前裝得泰然自若,嗯了聲道:“小孩兒心性,不必理她。”
手裡提著筆,心裡空空的,她今晚上又沒留下吃飯,回了樂誌齋應當有吃的吧!
點燈熬油似的,一個人茫然進了晚膳,又茫然呆坐了一個時辰,忽然聽見一陣揚沙般的聲響落在窗紙上。他靠過去,微微推開一條縫,外麵下起細雨來。
南牆根兒上常年靠著一把油紙傘,他取過傘走了出去,外麵上夜的司房忙迎上前聽令,他漠然道:“點一班人,今晚上巡視東西六宮。”
大夥兒都不太明白,掌印為什麼挑在下雨的時候夜巡,可這本就是一月一回的定例,不過平常都由隨堂太監承辦,這回換成了掌印自己。
於是今晚當值的十二個人整理了儀容,列隊撐著傘挑著燈籠出了衙門。從玉粹軒起一直往南,繞過奉先殿上東二長街,再橫穿禦花園,打西一長街往南,拐彎往西由西長房往北至城隍廟前,這就算走完了,可以順著宮牆返回司禮監衙門。
這宮裡太監,一個個都練足了腿上功夫,紫禁城原本就大,尋常人一圈下來腿顫身搖站都站不穩,隻有他們,健步如飛一點兒不含糊。隻是秦九安有眼力勁兒,經過禦花園時對梁遇道:“老祖宗,今晚上天色不好,下著雨呢,一圈兒下來沒的弄濕了您的靴子。要不您先在園子裡歇會兒,小的帶人往西路上去,過會子折回來,再進園子接您。”
梁遇沒有說話,樂誌齋就在前麵,透過傘骨上連綿墜落的雨簾,能看見圍房裡杳杳的燈火。
他不發話,自然就是默許了,秦九安嗬了嗬腰,領著眾人換了條道兒,複往西去了。花園的小徑上就剩他一個人,滿耳都是沙沙的雨聲,滿眼都是扶疏綠葉間的一星燈火。
不知她睡下沒有,這時候去安慰她哭的那一鼻子,似乎有點晚了,可不去心裡又著實牽掛。
他在雨中站了好一陣子,青石路上的雨水緩緩流淌,緩緩洇濕了鞋底。他遲疑又遲疑,到底還是舉步向圍房走去。
人到了廊前,停在台階下,她的下榻處和尋常宮人不一樣,這圍房雖稱作圍房,其實更像耳房。
桃花紙上有個人影移過來,燈火映照下身形纖纖,正是月徊。慢慢那影子變得越來越大,鋪天蓋地般,最後噗地一聲,吹滅了燈……
簷下一盞料絲燈在他身後悠然旋轉,他的身影避無可避地,投在了她的窗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