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能夠感同身受,當初自己還不如他,到處竄胡同,碰見個破缸就往底下鑽,還得和狗搶麻袋。但即便她的經曆已經慘絕人寰,她也依舊有多餘的善心來同情他。她伸手和他碰了一下杯,“那您現在還怕一個人過夜嗎?怕就說出來,有我呢,我陪著您,還能給您捂腳。”
梁遇的目光柔軟,“如今高床軟枕,還怕什麼。就像你說的,早前吃足夠的苦,現在享多多的福……但也害怕再把你弄丟,那麼多年,孤苦伶仃一個人,夠了。”
月徊悵然點頭,“我就說您離不開我,真讓我說著啦。來,哥哥喝酒……”她敬了敬他。
梁遇揚起脖子,美酒入喉,那玲瓏喉結便纏綿地滾動。
確實是離不開,他心裡暗暗想,十一年的虧空,不是幾個月就能填補的。即便在身邊,也一刻不停地想念,世人都說梁遇心狠手辣,但卻不知道,天下第一癡情也是他。
他不常喝酒,今天多喝了兩杯便上頭,借酒蓋住了臉,喃喃說:“月徊,我好像有些醉了。”
月徊還和他打趣,“沒事兒,醉了就住在我這裡。”
那是萬萬不能的,住下就壞事了……明天流言四起,還怎麼做人!
他發懵的樣子很有趣,動作變得很慢,慢慢眨眼,慢慢搖頭。然後伸出手,掌心向上,輕聲叫:“月徊……”
月徊粗枝大葉,半天才弄明白,原來他想和她牽牽手。於是把手放進他掌心,鼓勵式地說:“哥哥彆怕,我在呐。”
他的唇角微揚,慢慢握緊她的手,自顧自地說:“就這麼,永遠不放開。”
月徊很感動,覺得今天的哥哥格外溫柔。她用力回握他,“您不放手,我也不放手。”
他臉上笑意又添了幾分,迷蒙的眼睛看向她,說她是個傻丫頭。
她真的什麼都不明白,那句“看臉能過一輩子”也是假的,耍嘴皮子而已。她可能永遠想不明白,哥哥怎麼能生出那樣齷齪的心思,其實他自己也想不通,自己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他在自怨自艾,月徊卻在嘀咕:“您這酒量,還是場麵上人物呢,也太不成就了……不過酒量不好的人,據說心眼兒好。”
心眼兒好?他撐著臉頰,垂下手腕子描摹茶杯的圈口,曼聲說:“這是誰編出來蒙人的!我的心眼兒就不好,早年間……十一年前,我還沒進宮那會兒,為了達成目的,算計過一家子。”他打了個酒嗝緩緩說,“我先設下陷阱,引那家的孩子入套,然後再把人撈出來,我就成了那家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自然得想儘辦法周全……可後來我得了勢,把那一家子滅口了,你說我是好人麼?”
他仰著頭笑,鳳眼流光,笑出了一股子邪乎勁兒。
月徊聽得後脊梁發涼,所以他終究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可他就算再壞,她的胳膊肘還得往裡拐,忙撿起一粒花生米塞進他嘴裡,“十一年前的事兒了,還記著乾什麼!你們司禮監殺人滅口的勾當乾得多了,又不是你一個人的罪孽。”
“就是我一個人的。”他垂下腦袋,邊嚼花生邊歎氣,“這輩子乾的頭一件壞事,到死都會記在心上。”
月徊看慣了他殺伐決斷的樣子,現在變得這麼多愁善感,真讓她有點兒不習慣。
“您往後還是少喝酒吧,酒後吐真言可太嚇人了,換個彆的愛好吧,哪怕脫衣裳也成啊。”月徊很真摯地說。
他又哈哈笑起來,“我脫了衣裳,怕嚇著你。”這已經真的神誌不清了。
月徊提起酒壺搖了搖,也沒喝多少啊,兩個人半壺,就把他喝成了這樣,梁掌印在酒桌上真是不中用。人都糊塗了,恐怕也回不了司禮監了,實在不行就讓他住在這兒,自己另尋個下榻的地方。
這頭正琢磨,外麵傳來秦九安的嗓音,隔著門說:“老祖宗,時候不早了,小的接您回去。”
月徊起身過去開門,笑道:“少監您來得正好,我得了壺好酒,和掌印小酌了兩杯,沒想到一來二去的,他就醉了。您趕緊把他攙回去,外頭還下著雨呢,彆讓他受了寒。”
秦九安忙上來查看,見他神色迷離,訝然說:“哎喲我的老祖宗,您怎麼喝成這樣了!”一麵說一麵把人扶起來,又揚聲喚外頭。立時攙扶的、打傘的,一大幫子人,靜而無聲地簇擁著,把掌印帶出了樂誌齋。
真是啊,這麼多年了,還沒見掌印喝醉過。秦九安暗自感慨,前頭人挑著燈,後頭人撐著傘,剛把他扶上青石路,冷不防那個醉酒的人推開了他。秦九安怔了下,見掌印又還原了平常模樣,因不屑讓他架著,抬起手撣了撣肩上衣裳。
秦九安回過神來,“老祖宗,您沒醉啊?”
梁遇沒理睬他,要是這就醉了,隻怕早死了八百回了。
他昂首率眾過了門禁,徑直返回司禮監,腳下步履匆匆,心裡尚且是滿意的。酒真是個好東西,多少不敢說的話,多少不敢做的事,都能借它發散出來。月徊迷糊,不懂得去探究,不探究便止步不前。他隱隱覺得失望,她上輩子八成是棵榆樹,沒有人提點她,把內情送到她麵前,她永遠都是個四六不懂的模樣。
因盛時的話,自己心裡揪了好幾天,到頭來都是庸人自擾。她要跟著去,他應下來,就這麼簡單,陰霾一下子全散了,有什麼難?
踩踏過水窪,不因磚縫裡擠壓出的汙水濺濕了袍角而不悅,進得值房時甚至帶著笑,接過小太監呈上來的手巾,擦了擦織金繡蟒上停留的水珠,轉頭吩咐曾鯨:“明兒傳話給彤史,讓她打聽清皇後娘娘的月信是哪一日。大婚講究吉利,當晚不能出岔子。要是日子撞上了,讓太醫院開藥把信期挪一挪,或前或後,錯開了要緊。”
曾鯨道是,覷了覷他臉色,笑道:“老祖宗今兒高興?”
他嗯了聲,“在月徊那裡喝了一壺好酒,喝得痛快了,自然高興。”
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今天這樣喜上眉梢,倒是很久沒見了。曾鯨琢磨著,明兒得上月徊姑娘跟前去問問,那壺喝了能讓人高興的好酒是打哪兒來的。要是功效果然顯著,多備幾壇,將來當差的日子也能好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