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2 / 2)

慈悲殿 尤四姐 6729 字 8個月前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就這麼一個哥哥,往後該怎麼處?她灰心得站也站不住,蹲在廊廡底下,垂著腦袋撥弄甲板上的一粒細沙。自己如今也像這細沙似的,不知該何去何從,落到哪兒是哪兒吧。早前對哥哥的覬覦變成了報應,原來她的好色壓根兒隻是饞臉,不饞身子。

嘴唇上現在還殘留著那種觸感,她抬起手使勁擦了擦,可惜他的氣息揮之不去,像個噩夢似的縈繞在腦子裡。她忽然覺得心酸,本來說沒了爹媽還有哥哥的,誰知哥哥變成了這樣……現在是身在海心裡,連逃都逃不掉。不能回避就得繼續麵對,可怎麼麵對法兒……她的眼淚落在甲板上,一滴接著一滴,氤氳成一片小水窪。

終於裡頭治完了,隨行的太醫把那根木樁子取出來,還送來讓她過目,說:“姑娘瞧瞧吧,廠公遭了大罪了,取木屑的時候手巾都咬出血來,也沒吱一聲兒。”那語氣,仿佛她是產房外頭等著看孩子的丈夫。

月徊心頭哆嗦,匆匆瞥了一眼,那木樁子一頭尖尖的,半截蘸著血,看樣子肩胛幾乎都要刺穿了。

秦九安在邊上連聲安慰:“姑娘彆怕,老祖宗現在沒事兒了,隻是失血過多,將養兩日就會好起來的。我這就吩咐下去,讓夥房給他老人家煮豬肝湯,姑娘這兩天費點兒心,仔細留意老祖宗吧。”

為什麼要她費心呢?他們這些人平時祖宗長祖宗短的,到了這個時候卻都不願意貼身伺候了?

她支吾了下,“他是受了外傷啊,我不知道該怎麼伺候……”

秦九安說沒事兒,“就是喂喂湯藥什麼的,和伺候生病一樣。原說咱們來伺候的,這不……您和老祖宗更親,老祖宗又念著您。您知道的,身上不好的人就愛自己人在跟前兒,您看……要是有要搭手的地方,您知會咱們一聲,咱們候著您的令。”

這就是逃不掉了?月徊一瘸一拐,“我自己還受著傷呢。”

大夥兒垂眼看她的腳踝,擦破點皮,上點兒藥就好了,連傷都算不上。掌印往常是怎麼關照她的?如今到了她回報的時候就推三阻四,可見人心隔肚皮啊。

月徊怏怏紅了臉,有種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感覺。她不願意在他跟前點眼,可這話又不能和外人說,最後迫於無奈隻得答應,腳下緩慢地挪動著,“那讓他好好休息會子,我明兒……”

楊愚魯道:“姑娘,受了這麼重的傷,今晚上是睡不著的。”

秦九安道:“咱們夜裡也不能睡,船弄成了這樣,還有那些兄弟,全在水裡泡著呢。”

大檔頭馮坦直率得很,“是督主點了名讓你進去的,裡頭很寬綽,累了有床榻,想睡就睡下。”

這下子月徊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即便萬般不情願,也隻好垂著腦袋走進艙房。

艙頂上懸著一盞料絲燈,眼下海上風平浪靜,這艙房裡一片靜謐,連燈影都是定格住的。她站在地心看,梁遇因傷了後背隻能趴伏,自她進門起就一直閉著眼,後來更是扭過頭,麵對牆板去了。

想來他也難堪吧!月徊如今看見他的臉都覺得可怕,他避開了更好,暫且不要有交集,能拖一時是一時。

屋裡彌漫著一層難以化解的尷尬,月徊退後兩步,在桌旁坐了下來。轉過頭看,窗開了半扇,風後的天空變得異常晴朗,月亮高懸著,墨藍色的天頂一絲雲彩也無……海上看夜空,比在陸地上看更清晰。水天交接處繁星紛紛入海,杳杳地,繪成一幅玄異而鮮明的畫卷。

梁遇傷得不輕,肩背上白布纏裹著,衣裳是不能穿了,起先還有錦被覆蓋,後來因疼痛輾轉,大片軀乾便裸露在外。月徊雖然忌憚他,但他是為了護著自己才受傷的,這點她心裡明白。況且往日情分也不能因為今天混亂中的出格舉動就全部抹殺了,哥哥終究還是心疼她的。也許先前是傷糊塗了,他心裡其實有個愛而不得的人,恍惚間把她當成了彆人,也未可知啊。

這麼一想,她反倒有些可憐他了,她猶豫再三還是上前去,伸手替他蓋好了被子。

“哥哥……”她蚊呐般說,“您疼麼?要喝水麼?”那語氣,聽起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梁遇忽然哽咽,臉側向一邊,眼淚比平常更容易流出來。所幸她看不到,所幸有綿軟的枕頭接著,那些無用的東西從眼眶裡脫離,瞬間就消失了。

做錯事的不是她,是自己,他覺得自己真是不配為人,不配聽她叫他“哥哥”。然而一麵自責一麵又痛快,痛快的是長久以來壓抑的惡得到了釋放,自責是因為良知,他飽讀聖賢書,到底不是沒有脫離蒙昧的畜生。

他不敢應她,肩胛的痛讓他熬出了一身冷汗,他咬緊牙關,就算被褥都濕透了,也不想說一句話。

一隻小小的手探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似乎微頓了下,很快便卷著乾手巾來替他擦拭。溫柔的分量,讓他知道她還是關心他的,可越是如此,他越自慚形穢。

那眉頭,不知怎樣緊蹙才能緩解心裡的懊悔。月徊的照顧倒是儘心儘力的,她翻開被子替他擦了背上的汗,輕聲說:“哥哥,您要是疼得受不住了,就喊出來吧。”

喊出來……喊不出來,他的喉頭被哽住了。掙紮再三,慢慢鬆開緊握的拳,掌心霎時流淌過一片清涼的風。

月徊替他擦手,那修長勻稱的胳膊上,似乎有流不完的汗。被褥都濕了,得再換一床,她打開邊上螺鈿櫃,忽然聽見他說“對不住”,她怔了下,臉頰上燒灼起來,捧著被子進退維穀。等怔忡完了,還是卷走蓋被重新替他換了新的,在她以為不會再有下文的時候,又聽見他說了句,“咱們不是親兄妹。”

這回和以前不一樣,前三回她都以為他在開玩笑,這回卻不是。她隱隱開始相信了,也許兒時關於他的記憶都是假的,都是自己杜撰出來的。她從來不是梁日裴的妹妹,也從來不是梁淩君的女兒。

“果然是認錯了人嗎……”她泫然說,“那我是誰?我不是梁家人,我是誰?”

梁遇閉上了眼睛,心頭陣痛加劇,“是我……我不是梁家人,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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