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照眼下局勢來看,要睡著隻怕很難。
外頭狂風過境後,那些廠衛正掌著燈尋找遇難的人,隱約聽見嘈雜的喊聲,不一會兒就有人在門前叫少監,說十二團營的張千戶找著了。
死了一個千戶,實在是件大事兒,秦九安忙追了出去。
月徊見楊愚魯臉上焦急,便道:“楊少監您也去吧,這兒有我呢,我能照顧好哥哥。”
楊愚魯有些遲疑,“老祖宗這樣,我實在不放心……”
梁遇終於開口了,輕喘口氣道:“你去吧。那些兄弟……想法子找全,不能讓他們……葬身在魚腹。”
楊愚魯道是,“那您……”
梁遇臉上的潮紅消退了些,隻是唇色還發白,緩了緩道:“我不要緊,你去辦事吧。”
於是艙房裡人又褪儘了,隻餘鄭太醫和兩個徒弟來回忙碌著。
月徊這時對哥哥有了新的認識,她一直以為他手握大權,不管彆人死活,可如今看他對身邊的人,不可說不講江湖義氣。
那些辦差的兵勇,照說死了多少都不放在朝廷眼裡,況且是在海上,要是把屍首撈上來,就得另派幾個人護送他們回去,又是人力又是物力,對於隻重結果的司禮監和廠衛來說,確實很不值當。但掌印發了話,底下人就得照辦,很大程度上來說,那些枉死在海上的人能不能魂歸故裡,都靠他一句話。
幸好他有人情味兒,幸好他不是那麼冷血。月徊長出了一口氣,見門上小太監端藥進來,忙上前接了手。其實說到根兒上,就算不是親生的哥哥,他們也做了那麼多年的兄妹。爹娘如今是不在了,要是在,難道還不認這個兒子嗎!
隻是心裡有些彆扭,倘或沒有風暴裡的那一出,哪怕知道了兩個人不是嫡親的,至多有點兒遺憾,心境上並沒有實質性的改變。她可能會繼續尊敬他,繼續覬覦他,那種覬覦純粹是兄妹間的胡鬨,帶著點豔羨和驕傲,恨不得大聲告訴所有人,“這財大勢大的美人兒是我哥哥”。
結果一切急轉直下,到現在她都沒想明白那件事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好在她這人心大,想著他當時也許神誌不清了,可以不去計較。等他身上的傷好了,腦子不糊塗了,要是不願意再提及,這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
她端著藥碗吹了又吹,送到他跟前說:“哥哥,喝藥吧……我來喂您。”
梁遇聽見她一口一個哥哥,試探過了,心裡的那團火冷卻成灰,再也沒有顏麵麵對她了。
“讓彆人來伺候。”他垂著眼睫道,“你去休息。”
月徊聽了微一怔忡,“這時候全在忙,沒人顧得上您,還是我來吧。”
她知道他尷尬,但這海滄船就這麼大,到廣州的路還有很長,就算回避,能回避到幾時?往後真如參商,再不相見嗎?
梁遇被她說得仿佛遭到遺棄,世上隻有她還願意搭理他似的,一時窒了口。於是低垂的眼睫更低垂,不單低垂,還略微彆開了臉。
月徊見他這樣,拿勺子小心翼翼舀了藥,也不多言,就貼在他唇上。他的嘴唇生得極好看,飽滿潤澤,要是抿上口脂,絕對是畫像上那種檀口。可這唇……現在也讓她心慌。她不敢直著眼瞧,跪坐在榻前的腳墊上,也有芒刺在背之感。
他彆扭再三,讓不開那湯匙,最後隻好勾起脖子把藥喝了下去。她倒是喂得極耐心,就那麼一勺一勺,不知道這藥有多苦。慢喝等同細品,他沒辦法了,掙紮著撐起身,一口氣把藥全灌下去,然後調開視線,把空碗遞還了她。
兩下裡相處正尷尬,邊上鄭太醫趨身上前一步,嗬著腰道:“廠公且好好休養,傷勢固然沉重,但不傷及臟器,應當沒有大礙的。這兩日卑職會替廠公調整方子,藥吃上個三五日,自然就痊愈了。”說罷又轉身,把一個精瓷的小瓶子交給了月徊,“姑娘費點兒心,這藥每隔日半就要換新的,姑娘手上力道輕些,替廠公換藥正相宜。”
這是什麼話,為什麼都是她正相宜呢,伺候茶水就算了,連換藥怎麼都是她?
月徊正想表示異議,誰知鄭太醫連瞧都沒瞧她一眼,帶著徒弟轉身便往外去了。她拿著藥,腳下茫然追了兩步,再回頭時看見他的目光,泠泠地,說不儘裡頭摻雜了多少情感,隻是見她望過來,又匆忙闔上了眼。
梁遇的心思百轉千回,他桀驁且孤高,這事過後怕需要很長的時間調整,也或許從此斷了這份念想,就一心同她做兄妹了。當然有了這一回,兄妹之情再也純粹不起來了。
月徊魯莽直爽,也有她的好處,哪怕臉頰滾燙,她也壯起膽兒走到了他床榻前,撐著膝頭彎腰問:“您好點兒沒有?”
他“嗯”了聲,借錦被,遮住了半張臉。
“這會子還燒嗎?”她探手想去觸他額頭,他卻把整張臉都藏進了被褥裡。
月徊看看自己伸到半途的手,無奈收了回來,待平了平心緒方道:“您打算這輩子都不見我了麼?剛才的事兒,我能體諒您,您是受了重傷神思恍惚,又覺得自己會死在這場風暴裡,這才把我當成了彆人。我不怪您,我這人生來大方,從不小家子氣,您是我哥哥,哥哥親一下怎麼了,又不是讓外人親了。您小時候不也親過我嗎,為什麼我四五歲的時候您能親,現在就不能了?就因為長大了嗎?我記得您說過的,我在您跟前永遠是孩子……還有一句俗話,那個……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真是豁出去了,替他找了一堆生硬的理由,以此為他開脫。什麼小時候親過,四五歲時能和現在一樣麼?親一口臉頰,和吻上嘴唇一樣麼?
這件事不說破,永遠蒙著一層紗,她的腦瓜子長得怪,自己琢磨琢磨,能捏造出所謂的“彆人”來,順便把自己變成替身,然後自怨自艾一通,覺得自己十分可憐。
他終於從被褥間抬起了頭,身上一層熱汗,不是因為傷勢的緣故,是因為心頭星火複燃。
中氣雖不足,但他仍舊一字一句反駁了她的話,“我清醒得很,由頭至尾都很清醒。沒有彆人,也和小時候無關,我就是……就是喜歡你。也許你會拿我當怪物,我不在乎。”說著頓下,勻了口氣方又道,“從我知道自己……不是梁家人起,我就動了心思。你罵我無恥也好,喪儘天良也好,我都認了……我就是喜歡你,沒來由地喜歡你,今日如此,他日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