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見過幾次洋人, 隻知道是野人一樣的,而且是一群不開眼的東西, 見著什麼都是好的。
劉媽趕緊給拉起來,“四爺您回神了,回神了, 家裡還等著您主事呢。”
那四爺神魂歸位,這才記得起來家裡的安危,“趕緊的, 我那些蛐蛐罐子還要花兒給--”
“老四--”
四爺還沒說完, 老爺子就高聲一喊,“你跟我先去把門關上, 門口用大水缸堵住了, 不能讓人進來了。”
“三兒媽, 你帶著劉媽去收拾收拾細軟, 都給藏好了。”
就連兩位姨娘都安排好了,去廚房準備好東西,這要是有個萬一的,總不能餓死不是。
四爺不敢多說一句話, 老老實實的放下來他的黃雀兒, 蛐蛐罐子,跟在老爺子去後麵亦步亦趨的抬水缸去了。
老爺子不好當眾教子,隻把門關起來,“您可真不像是我的兒子啊。”
四爺眨眨眼睛,“可是您看, 您就生了我這麼一個不是。”
他也是怪委屈的,兒子不像爹,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有可能是像家裡的母親不是,要是多生幾個的話,要什麼樣的兒子沒有啊,何苦來為難他呢。
氣的老爺子一甩手,就要把門關起來,大姐兒跑出來,“爺爺,我得家去了。”
大姐那麼大一個肚子,這樣亂的時候,怎麼肯讓她回家去呢,那禎禧在後麵小跑著跟上來,拉著大姐的袖子,仰著頭勸她,“大姐,外麵亂著呢,您要是出去了被哪個不開眼的衝撞了,外甥要怎麼辦?”
“不用擔心家裡頭,你們家裡老太太有主意的很呢,您儘管在家裡候著,什麼時候亂子停了,什麼時候我陪您回家去。”
大姐想著回去,是生怕婆婆罵自己不孝,這樣大的罪名子啊身上,她一想到就怕的很。就是拚了命,也不能讓人這樣說嘴,剛拉開門一條縫。
就聽著外麵炮彈聲似乎就在眼前了,有槍子兒打在了牌匾上,大姐腳還沒出去,牌匾就砸下來了。
被四太太一把拉進來,“關門,快躲起來,打進來了。”
外麵有孩子哭,有大人哭,也有女人哭,洋鬼子進來了,扛著槍,挨家挨戶的搶東西。
大姐算是被唬住了,自己喘著粗氣,跟著大家夥兒躲起來了,躲在地窖裡麵,就連那最小的五姐兒也不敢吭聲。
“姨娘,是過年了嗎?都在放爆仗呢。”
嚇得小王姨娘捂住了她的嘴,“五姐兒,睡覺了,睡覺了,不能說話,不能說話。”
那禎禧看著一晃一晃的油燈,火苗兒抖動,投影到地窖坑窪不平的牆壁上,她慢慢的靠到牆上,閉上了眼睛。
思緒都是晃動的,但是生死都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了,她耳朵邊聽著四爺在那裡哭,哭已經跑了的君王,已經被攻破城門的京城。
“這太後帶著皇帝跑了,咱們呢,咱們該去哪兒啊?咱們自打一生下來,就是忠君報國,就是吃著皇家的俸祿為大清效力的,可是我等了這幾十年,竟然等到國破山碎。”
老爺子已經花白的胡子好似是風中的荒草,心裡大概都是荒蕪的了,聽到國破山碎,不由得老淚縱橫,“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啊。咱們的君王呢,怎麼就跑了呢?”
他打小習武的,一位強身健體,再一個就是準備著為大清效力的,不定哪時候就派上用場了呢,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未可知。哪能就想到,人過花甲了竟然等到了國破山河滅,對不起祖宗。
“老爺子,您說說,這但凡是君王有令,讓咱們旗人去堵門,我都樂意去啊,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都願意一死啊,可是小皇帝連夜跑了,扔下這祖宗的江山不要了。”
二姨娘是漢人,不知道旗人是想什麼的,隻是此時此刻,淒涼的心底裡麵發寒,皇帝跑了,那這是誰的江山呢,以後要怎麼吃飯穿衣呢?
有皇帝在,哪怕就是個昏君庸君,二姨娘也覺得比跑了好啊,心裡麵沒底。
那禎禧偷偷彆過臉去,蹭著大姐的衣服擦眼淚,胖乎乎的臉上帶著土,四太太覺得不夠還使勁的給她抹,“乖孩子,你長得玉娃娃一樣的,被人抱走了怎麼辦呢?”
一邊說著,又去給大姐抹,誰知道洋鬼子能乾出來什麼畜生事兒呢?
老爺子見著家裡老弱婦孺,不由得站起來,“我這個年紀了,死不足惜,隻是我們的家園裡,憑什麼就放著讓洋人作踐呢,皇帝能受這個氣,我不能,祖上逐水草而居,是沿襲在納拉河兩岸的英雄,海西女真不墜虛名。”
“始祖奇瑪瑚從龍入關那家韶九官至直隸總督,加封太子太保銜,卒諡號文摯。□□孝慈高皇後生太宗,清聖祖惠妃為康熙妃嬪,我不能讓祖宗蒙羞。”
那四爺膝行到老爺子跟前,兩隻手拉著老爺子的衣擺,已經是涕淚恒流,不成樣子了,“您看看我,看看三姐兒,您舍得嗎?”
“您萬萬不能出去啊,您出去就是死路一條,洋人的槍子不長眼哪。老爺子哎,您就聽您兒子一句勸吧。”
那四爺膽子是小,他怕死,出去就是一個死,他唯一不怕的死,就是想著皇帝能帶著他去守國門,那他死得其所,一輩子不虛此行了,可是皇帝都跑了,出去沒有一點兒的意思了。
老爺子生平狷介正直,能安頓下來家小即可,他聽著外麵洋鬼子燒殺搶掠,聽著他們跟強盜一樣的,看不下去。
踩一抬腳踢開四爺,踩著梯子要走,那禎禧撲上去,她兩隻手抱著老爺子的靴子,大眼睛裡麵都是淚。
老爺子能不猶豫的給兒子一腳,但是舍不得給孫女一腳,“三姐兒,你鬆手罷了,我去拚了命,死一個夠本,死倆算是賺了。”
那禎禧怎麼可能放手,“爺爺,您聽我的,咱們來日方長啊,來日方長是不是?您且看著,咱們不能永遠這麼受委屈不是,您活著才有機會看著咱們大好河山如故不是。”
老爺子想的,她都懂,她是老爺子一手教導出來的,怎麼能不懂呢?平日裡滿紙道義,如今都成了荒唐言,但凡是有氣節的人,就不能忍下去。
外麵的人,就連箱子櫃子上的銅擺件都撬走了,衣服箱子滿地,珍奇古玩能抱走的就抱走,抱不走的就扔在地上,跟破爛一樣的。
老爺子看著四開的大門,放開牽著三姐兒的手,去撿牌匾起來,已經被人踩成了兩半截兒,頭發暈,一下子就厥倒了。
小跨院裡傳來二姨娘的哭罵,“一群不開眼的東西,就連個痰糊都當做是好的,什麼料子啊,一群缺德鬼,合該是下三濫的死了拔舌頭下地獄--”
二姨娘有一些私房銀子,不敢交給四太太收著,悄摸的給放到唾壺裡麵去了,這樣的東西,白送給人家都不屑要的,是臟物。就連大家都少有收藏這些東西的,一個是夜壺,一個是唾壺。
結果哪兒想到,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體己,竟然讓這不開眼的東西,連著壺都拿走了,一時之間傷心欲絕,哭天搶地的好一陣罵。
家裡亂成了一鍋粥,四爺送著大姐家去了,四太太是大門不出的婦道人家,劉媽忙著去燒水衝藥,不知道是什麼藥,撿起來就給老爺子吃,總覺得藥丸子這麼貴,十有八九都是好的。
那禎禧便一個人出門去求醫,家裡離著西鶴年堂是最近的,隻是不知道有沒有人在,剛經曆了這麼一場動亂,人人都是神魂不屬的。
“姐兒藥買什麼藥,家裡大人呢?”
“我自己來,請大夫跟我到家裡走一趟,我們家裡老爺子病了,我想著來走一趟,萬沒有想到就你們還真開門了。”
那禎禧臉上一道一道的黑,看著像是叫花子,隻是說話談吐有理有據,夥計便知道這不是個找不到家的被衝散了的小可憐,“掌櫃的說是剛經曆了動亂,延醫求藥的人一定多,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不能片刻耽誤的下板兒了,咱們西鶴年堂,滿京城裡麵數第一家呢。”
“姐兒您來的不巧,坐堂的大夫都出去了,您要是放心我,跟我說一說病症,我先給您開了藥回去,不急的話,您寫個條子給我,等著大夫們回來了,自當去您家裡頭看病的。”
小夥計照舊是滿臉的笑,照舊是那麼的體貼周到,對著人從來沒有高低眼的,那禎禧此時此刻也不由得佩服,“您們都是好樣的,掌櫃的大義,我記在心裡頭了。”
小小的人兒說的話惹人發笑,夥計收了定金,又給她仔細包紮好藥包子回去,“當心點兒,我要不送您回去吧。”
那禎禧擺擺手,看著櫃上的夥計都忙得跟蝴蝶一般的,“您忙著,崩掛心我,我必不會走丟了的。”
不由得歎口氣,什麼叫買賣人家啊,這才叫買賣人家,看了沒有不讓人佩服,不豎起大拇指的。
她出生那年西鶴年堂掌櫃的不服氣官差敲詐勒索,門口沾了血,大家傳著鬨鬼不敢來買藥,生意一落千丈。可是這大家都遭難了,彆的藥鋪都不敢開門,生怕洋鬼子犯邪性,來個回馬槍,可是隻有西鶴年堂的坐堂大夫跟小夥計下了板。
為著大家的健康著想,這樣做生意的,沒有不紅火的,就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那禎禧皺了皺鼻子,一路走來,看著不少的小商戶都慢慢的下了板兒,大家罵一氣兒的洋鬼子,再有互相扶持的,覺得這地兒,是真的夠味兒。
她在這裡小胖丫頭想東想西的,倒是不知道遠在千裡之外還有人掛念的很。
洋鬼子打進來,舉國嘩然,這眼看著是要變了天,二公子月餅剛捏到嘴邊,早上起來的日報送進來,便吃不下去了。
“給那家打電話。”
劉小鍋苦著眉頭,“一早上就打了,打不通,興許這電線都沒了,指不定是亂成什麼樣子了。”
看著桌子上擺著的月餅,他心裡也是急的慌,端詳著二公子的臉色,手裡麵捏著那個月餅來回的轉,就是不見入嘴的。
“上下囑咐好了,不興跟老太太說這些事兒的。”
隻這麼一句話,等著人走了,他才看著不成樣子的月餅放到一邊,拿了一塊新的,一口放進去,還是覺得甜了,隻覺得膩歪的慌。
仔細想了想,才想起來自己似乎是有一位京城的同學,先前是在此地求學來著。
對著畢業照片仔細琢磨了半天,才記起來這同學是姓齊的,出身好似是書香門第,試探著撥過去,不想真的是有人接了。
“喔,家裡有個胖丫頭,跟年畫一樣的,看著笨拙,但是心思靈巧的很。”
這是馮二公子給的仔細的不能再仔細的線索了,這四九城的院子裡,胖丫頭不少,但是胖的靈巧的丫頭還真的是不多見。
齊如生是自然是滿口答應的,去街上找了一輛黃包車,便按著地址去了那家,開門的隻見是個胖丫頭,雖然是沒了牌匾,但是也能對的上號了。
“您是那三小姐吧?”
“您是?”
齊如生隻知道馮家跟那家時候親戚關係,“受馮二公子托付,特意讓我來看看家裡如何,家裡人都安穩?可有什麼缺的東西?”
那禎禧不得不感念表哥的恩情了,表哥形象已經有九尺多高了,再高她也想象不出來了,這份用心,表哥是天底下的頭一份兒。
“家裡都好,隻是爺爺氣不過,胸中鬱結在所難免。”
齊如生是哥受過西式教育的人,他不跟家裡父親大哥一樣,是個隻學國學的儒生,“咱們經了這樣的難,隻要是個人,就是忍不下去的,您家裡多勸著些老爺子,多看開些,身子要緊。”
那禎禧扒拉著門看著人走了,追了幾步,有一些不好意思,小蘋果一樣的臉上泛著紅,“我能不能麻煩您一件事兒?”
她細聲細氣的,帶著一點不像是四九城姑奶奶的柔軟,“我們家裡沒電話,我想著親自跟表哥回個信兒,您看看,這附近的電線都壞了,能不能--”
齊如生隻覺得這胖丫頭懂事,這樣的懂事,難怪說是胖的靈巧了,“沒什麼不方便的,您隻管是跟著我來就是了。”
四太太在老爺子跟前伺候,侍奉湯藥噓寒問暖,樣樣都是來得的。
“你兄弟家裡喊人去看過了?”
“劉媽去問過了,都好,人都沒事,就是跟咱們家裡一樣,東西都搶走了,就連大門上的銅扣環都拿走了,這群不開眼的東西。”
四太太說的咬牙切齒的,這是土匪啊,還是一群沒什麼眼力勁的土匪,就連二姨娘的唾壺都拿的鄉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