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豔朗。
秦箏醒來時,太子已經起了,發現那床被子又是蓋在她一個人身上的, 秦箏下意識一陣心虛。
但今天太子比她早起,她也不清楚自己昨晚有沒有獨占被子。
秦箏穿衣起身, 拿起櫃子上缺了齒的木梳把一頭烏發梳順。
這木梳還是盧嬸子給她找來的,寨子裡都是窮苦人家,對這些東西不講究。
屋內沒有鏡子, 秦箏這兩天剛學會綰簡單的古人發髻, 沒個鏡子照著,她瞧不見自己把頭發綰成啥樣了, 所以每天早上都是借著水盆裡的倒影綰發的。
她披散著長發走出房門,就瞧見太子坐在院中的長凳上, 手上拿著把銼刀正在磨什麼東西,腳邊趴著兩團毛茸茸的灰兔,三瓣嘴一動一動的,正在吃菜葉子。
竟是兩隻野山兔!
秦箏訝然:“哪來的兔子?”
太子正在用銼刀打磨手上那根細長的竹管, 神情很是專注, 頭也不抬地道:“去後山尋製筆的竹子, 碰巧遇見了就帶回來了。”
嗓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清冽,好似山間奔湧的清泉與山石相擊發出的聲音。
秦箏信他這話才有鬼,野山兔是那麼好抓的?
還碰巧遇見就帶回來了?
她走過去蹲下,摸了摸那兩隻山兔,還道這野山兔竟然都不怕人,湊近了才發現前腿和後腿都被綁起來了,難怪趴這裡不跑。
秦箏擼了兩把兔子,記掛著太子身上的傷, 道:“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得好生休養才是。”
太子手上動作微頓,抬眸看了秦箏一眼。
金色的晨曦灑滿院落,她半蹲在地上,神色柔和地撫摸著兔子,嘴角噙著淺笑,未綰的長發披散下來,襯得一張白玉似的臉愈發小了。
太子收回目光,隻道:“不妨事。”
秦箏偏過頭細看太子手上打磨的竹管,這個長度,倒是適合做毛筆的筆杆,這麼想著,她又掃了長凳上那一撮灰黑發紫的毛。
形狀……很像毛筆頭。
秦箏趕緊看了一眼趴在太子腳邊的兩隻野山兔,可能是毛多,竟然看不出這它們背上哪塊禿了。
驚覺真相後,秦箏默默為它們鞠了一把同情淚。
這兩隻兔子哪裡是碰巧遇見後被太子逮回來的,分明是他想製支紫毫筆一大早去後山抓的。
秦箏眼神幽幽落在太子身上,不過因為是半蹲著的,得抬頭看他:“原來相公還會製筆?”
“嗯。”
太子坐在木凳上,一垂眸,就同她四目相接。
他坐的角度背光,將朝陽全擋在了身後,隻有衣角輪廓被晨光勾出個金邊,秦箏看得一愣,有一瞬間甚至覺得那萬丈金輝都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可他自己卻又隱匿在一片陰影中。
廚房的門“吱嘎”一聲打開,盧嬸子端了一盆熱水出來:“程娘子快些洗漱,我再炒兩個菜就能吃飯了。”
“多謝嬸子。”
秦箏回過神,隻覺心悸得厲害,沒敢再看太子,用那盆熱水洗了把臉,才借著水盆裡的倒影笨拙地開始綰發。
她寬大的袖子因兩手高舉過頭頂的姿勢而垂落下來,兩條玉藕似的的胳膊就這麼暴露在初陽下,修長勻稱,皓白如雪,整個人都籠著一層淡金色的晨曦。
太子因她方才的失態多看了她幾眼,不妨瞧見她露出來的兩條雪臂,眸色微斂,凝神正要繼續用銼刀磨平製筆杆的竹管時,眼角餘光卻又瞥見了秦箏放在長凳上的那把木梳。
缺齒的地方,醜得礙眼。
*
朝食盧嬸子煮的紅薯粥,用昨天秦箏帶回來的嫩筍炒了一盤肉絲。
秦箏覺得太子可能早上食欲不是很好,昨晚她炒的那盆竹筍煸肉他一人吃了大半,還多添了半碗飯,今晨盧嬸子炒竹筍的味道也不差,他卻隻動了幾筷子。
盧嬸子還有田地裡的莊稼要打理,用完飯秦箏就包攬了碗筷,讓盧嬸子安心下地去。
她碗還沒洗完,林昭就風風火火地跑過來了,隻不過礙於太子就在院子裡,她在廚房也沒敢同秦箏說修棧橋的事。
秦箏看她笑容都快裂到耳根去,猜到棧橋的修建應該還是很順利。
為了方便說話,林昭提議一會兒出去談,秦箏洗完碗後,便對太子道:“相公,我同阿昭出去一趟。”
太子點了頭,卻又很平靜地問了聲:“去哪兒?”
秦箏沒料到他會問這麼一句,一時間還沒想好說辭。
林昭卻因秦箏昨天那番話,現在看太子哪哪都不順眼,張口就道:“阿箏姐姐身子骨太弱了,我帶阿箏姐姐去我那邊,教她習武!”
他們家不是看中“女子無才便是德”麼,她教阿箏姐姐習武,看他怎麼說!
秦箏心底狂汗,她本來想說去林昭那邊借被子,怎料林昭扯了這麼個理由。
這謊話後邊怎麼圓回來?
太子抬眸看過來時,秦箏麵上淡然,心底早慌得一比,林昭接觸他溫和卻又透著涼意的目光,下意識也有些發怵,卻還是維持著那一臉倨傲,頗有幾分給秦箏撐腰的架勢。
太子神色淡淡的,對秦箏道:“去吧。”
走出院落後,林昭微不可見地鬆了一口氣,卻還是忍不住為秦箏打抱不平:“阿箏姐姐你性子太溫柔了,你得凶悍些,咱們寨子裡,桂花嫂的男人以前也對她頤指氣使,後來桂花嫂自個兒硬氣起來了,她男人現在屁都不敢放一個。”
秦箏默了一息,問:“你覺得在他麵前凶有用嗎?”
林昭滿腔義憤填膺全被這句話給卡了回去,她回想了一下方才跟太子對視的那一眼,那股藏在溫和底下的壓迫感,她迄今還沒在彆人身上感受到過。
林昭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悶悶道:“好像沒啥用。”
她在水匪船上時,就見過太子殺人了,一劍下去就跟切瓜似的,那樣凶悍的人,偏偏生了這麼一副濁世佳公子的皮囊。
阿箏姐姐當初肯定就是被他那副俊雅皮囊給騙了,才嫁給那家夥的!
林昭越想越憋屈,打又打不過,她以後可怎麼幫阿箏姐姐出頭?
秦箏半點不知這姑娘腦袋瓜裡想的這些,到了林昭居處,確定周圍沒有旁人後,她便問:“棧橋修建得如何了?”
提起棧橋,林昭整個人才又支棱起來了,“阿箏姐姐你太厲害了!昨晚我給我哥他們說了你的法子後,他們連夜趕工,今晨就已經打好樁子了,江水漲潮浪那麼大,都沒撼動樁子分毫!可牢固了,現在就卡在橋墩上的活動木架上,不知道是怎麼個組裝法。”
秦箏從衣襟裡摸出昨天自己畫好的設計圖,鋪開給林昭看:“讓木工師傅按這樣銜榫卯就行。”
圖紙上雖隻畫了個簡略設計圖,可棧橋成型後的樣子已經初具雛形。
林昭看著秦箏特地標注出來的銜接點,崇拜之色溢於言表:“原來棧橋修好後是這個樣子,這圖我都能看懂,我哥他們肯定也能看懂!”
能看懂就好。
秦箏看她滿臉喜色,心情不由得也跟著變好了些,道:“那你想法子告訴你兄長,我就先回去了。”
“這麼快回去可不得露餡了,反正我還得裝作下山一趟後再回來,先教阿箏姐姐你幾招防身的功夫!”林昭把圖紙收起來,一臉朝氣地帶著秦箏往外走。
林昭有一個專門放兵器的房間,各式各樣的刀劍掛在架子上,刃口閃著寒光,長纓槍、九節鞭、鎏金鐧,還有許多秦箏叫不出名字的兵器。
林昭叉腰站在兵器架前,豪氣道:“阿箏姐姐看上了什麼儘管拿去!”
秦箏失笑,問:“這些兵器你都會使?”
林昭沒好意思點頭,道:“大部分都會使,小部分不會,覺著好看,就收藏了。”
秦箏看到一把做工精巧的長劍,拿著看了看就放回去了,怪沉的。
原身在家時是大家閨秀,嫁給太子後過的更是養尊處優的日子,這具身體嬌弱,可舞不動那麼沉的劍。
看了一圈,都沒什麼適合她的。
林昭顯然也發現了這點,她抓了抓頭發,似想起什麼,從床底下找出一個木匣子,打開後竟是一把匕首。
林昭把匕首遞給秦箏:“這是我從前用的,可鋒利了,不過現在我更喜歡用鞭子,兵器不都講究個一寸長一寸強麼!這把匕首就送給阿箏姐姐了。”
秦箏接過看了一眼,匕首做工很精巧,刀刃雪亮。
經曆過那晚的刺殺後,秦箏覺得有個防身的兵器也好,便不客氣地收下了。
以她身體的底子習武,基本功都得練個一年半載,為了速成,林昭隻教了她幾招簡單的刺紮。
“若是被人從後麵劫持住了,能拔出匕首就直接刺對方腹部,反手刺這個高度是最佳的。”說到自己擅長的領域,林昭一雙眼神采奕奕,一邊比劃一邊給秦箏講解,“如果有機會正麵刺,對方比你高,刺他胸膛不要直刺,要斜著刺,這樣更容易發力,也利於避開肋骨。”
秦箏頗為受教地點了點頭。
林昭還要再教她幾招,寨子外邊卻傳來煙花炸響的聲音。
林昭快步走到門外看了一眼那煙花的顏色,臉色倏地一變:“有人攻打祁雲寨?”
秦箏聽得這話,也是大驚,先前觀察過的兩堰山地勢在她腦海裡過了一遍,她寬慰林昭:“彆太擔心,兩堰山四麵都是峭壁,想攻上來沒那般容易。”
“八成是水匪,我哥他們還在山下修棧橋,水匪若是人多勢眾,我哥他們隻怕應付不過來!”林昭提上鞭子,腰間彆了把苗刀就往外走:“喜鵲,你送阿箏姐姐回去,我帶人去堰窟那邊看看!”
堰窟便是靠吊籃進出兩堰山的地方。
林昭匆匆出了門,喜鵲臉上也是一臉焦急。
秦箏看出她擔心林昭,便道:“你隨阿昭一道去吧,我記得來時的路,自己回去就行。”
喜鵲邊走邊道:“我先送您回去,祁雲寨遇襲,東西兩寨的人都會去堰窟增防,人多混雜,吳嘯那廝若是再使什麼詭計,防不勝防。”
她這麼一說,秦箏也歇了自己回去的心思。
這種時候她幫不上忙,不添亂就是最好的配合。
一出林昭所住的院落,外邊果然到處都能見到拿著家夥狂奔去堰窟的漢子。
喜鵲心裡著急,帶著秦箏走得也快。
快到前方一個岔路口時,卻見一眾人浩浩蕩蕩朝這邊走來,為首的漢子生得人高馬大,四方臉,壯實得像座小山。
秦箏瞧著他們麵生。
喜鵲卻是一臉驚惶,“遭了!”
秦箏大概猜到了什麼,問:“是西寨的人?”
喜鵲點頭:“那大塊頭就是吳嘯。”
秦箏暗道一聲冤家路窄,這姓吳的前不久才派人來刺殺過太子,這會兒東寨的人都去堰窟了,他若是發難還真不知如何應對。
喜鵲想帶著秦箏避開已來不及,隻得硬著頭皮繼續往前。
秦箏一路上刻意低著頭走的,可眼看就要從那群西寨人邊上走過了時,吳嘯卻突然叫住了她們:“站住。”
喜鵲生怕吳嘯對秦箏不利,不動聲色把她護在了身後,看著吳嘯道:“有人攻打祁雲寨,全寨的人都往堰窟去了,吳頭領還在這裡作甚?”
吳嘯壓根不把她一個小丫鬟放在眼裡,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她身後的秦箏:“身後是誰?”
喜鵲站直身體把秦箏擋得更嚴實:“是寨主的貴客,吳頭領放尊重些。”
林堯的客人,可不就隻有那對姓程的夫婦麼。
她這麼一說,吳嘯瞬間就猜到了秦箏的身份,他先前聽手底下的人說那是個不可多見的美人,還當是他們誇大其詞,現在自己親眼瞧見了,才知所言非虛。
那小娘子雖然低著頭,可娉娉婷婷站在路邊,就是一道風景,光是露出的那截雪膩脖頸就已足夠看得他心猿意馬。
吳嘯對著秦箏道:“原是程夫人,先前多有誤會,還望程夫人……海涵。”
他說著學那些個文人的樣子作揖行禮,目光卻是直勾勾地看著秦箏那邊的。
喜鵲看他學得不倫不類的作揖禮就覺著惡心,冷聲道:“吳頭領快些去堰窟吧,晚了二當家那邊可不好交代!”
言罷拉著秦箏就快步離開,去被吳嘯擋住了路。
他跟個地痞流氓似的,調笑道:“我給程夫人見了禮,夫人看樣子也是懂禮的人,怎不給我回個禮?”
“吳嘯你適可而止!”喜鵲大聲訓斥他。
他非但充耳不聞,還直接一巴掌重重撥開了喜鵲,喜鵲被他推得一個趔趄,還想再護在秦箏跟前,卻被一群小嘍囉纏住。
秦箏看著吳嘯走近,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手捏緊了藏在袖子裡的匕首,暗道林昭交給她的防身術,這麼快就要用上了嗎?
不過對方生得人高馬大,又會武,自己得手的幾率隻怕不大。
秦箏正非快地在腦子裡思索脫身之法,被幾個西寨漢子拽住手臂的喜鵲卻突然驚喜萬分喊了聲:“程公子!”
秦箏一抬頭,就見太子從前方小徑負劍而來,墨色的袍角被風吹得高高揚起,長劍雪亮泛著寒光,那一段路因為樹蔭遮蔽不見日光,仿佛是他走過的地方,光影都褪去了。
他在陰影中,秦箏看到他卻眼底盈滿了亮光:“相公!”
吳嘯在秦箏抬頭的瞬間,隻覺眼前天地都失色了,唯一還有色彩的便是她那張笑麵如靨的臉孔。
這世間,竟有這樣的美人?
但隱隱約約的,他總覺得這張臉有些熟悉,似在那裡見過。
吳嘯盯著秦箏那張臉細看,卻死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她。
秦箏被他盯得汗毛直立,太子一來,她也不縮著脖子裝鵪鶉了,直接繞過吳嘯就跑向了他,活像隻在外麵受了委屈後見著雞媽媽的小雞仔。
太子俊顏上看不出什麼情緒起伏,執劍的那隻手卻提劍護在了秦箏跟前,淡漠的目光落在吳嘯身上,明明稱不上鋒芒畢露,吳嘯卻覺著那雙眼裡藏著尖刀似的冷和銳。
他聽見對方問:“何故為難我夫人?”
吳嘯舌尖抵了抵唇角,輕浮回答:“這位原來就是程公子,失敬失敬,吳某可從未為難尊夫人,不過是路上碰見尊夫人,打了個招呼罷了。”
秦箏聽著這廝臭不要臉的話沒吱聲,可看著太子的那從眉毛到眼睛都在用力展現自己委屈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仿佛在說“你看他當著你的麵都還敢調戲我,快揍他”。
太子同秦箏視線相接,突然說了句:“來而不往非禮也,夫人且回他便是。”
秦箏剛想說自己跟這敗類沒什麼好說的,思緒一轉,意識到太子這是在給自己撐腰,讓她自己懟回去解氣。
秦箏唇角不由得一翹:“我同這位壯士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倒是願意問候一聲這位壯士母親。”
吳嘯不是要跟她打招呼麼,招呼他老母!
喜鵲剛從幾個小嘍囉手上掙脫,聽見秦箏的話不由得“撲哧”笑出了聲。
就連太子嘴角都不太明顯地抽動了一下。
吳嘯自個兒是沒聽懂秦箏那話什麼意思,他手底下為數不多聽懂的幾個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隨後太子手上劍光一掃,眾人都沒看清他的動作,吳嘯發頂就這麼生生被他銷掉了一塊,露出光禿禿的頭皮。
太子聲線寒涼:“再有下次,就不是割發賠罪了。”
秦箏看著吳嘯那被太子一劍削出來的地中海發型,心情大好,她算是聽出太子的言外之意了:再有下次,直接削你腦袋。
吳嘯看著自己落在地上的那撮頭發,臉色難看至極,可他連對方出劍的動作都沒看清,更彆說躲避,顯然對方的武功深不可測。
他一個半路進山寨的能成為二當家義子,最大的優勢就是他能一向忍,此時當著所有西寨弟兄的麵,受了這樣的侮辱,既知自己不是對手,便也生生忍了下來。
太子帶著秦箏走遠後,那瘦猴看著他可怖的臉色,為了幫他在西寨眾弟兄跟前有個台階下,義憤填膺道:“大哥莫氣,若不是你重傷在身,哪輪得到那小白臉猖狂……”
吳嘯咬著後槽牙五官猙獰:“老子非殺了那姓程的不可!”
瘦猴趕緊附和:“對,殺了那小白臉,睡他女人,那女人方才還敢罵大哥你,大哥到時候可得好好教訓那娘們!”
吳嘯沒聽懂秦箏那話,問:“她罵老子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