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問出那話後秦箏遲遲沒有作答,他也沒催,就這麼一個蹲著一個靠樹站著,四目相接,起風時滿樹的梨花紛飛落下,不知是風迷了眼,還是花亂了心。
“阿箏姐姐,你洗漱好了沒,吃飯了!”
林昭過來叫她們吃飯時瞧見這樣一幕,雖然她對太子還是有成見,但也被眼前的場景驚豔了一把。
秦箏卻是無比感激林昭這時候過來,她將碎發捋到耳後,趕緊起身往外走:“已經洗漱好了,這就過去。”
太子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清淺的眸色裡透出一點不可窺探的幽深來。
*
山寨的裡的人為了乾活有力氣,其實並不喜歡喝粥。
仆婦做的蒸籠飯,許是為了待客,還特地蒸了扣肉,除此之外還有一大盆炒蠶豆和涼拌紅薯葉。
昨晚在院子外守了一夜的漢子們人手一個大海碗,盛上一碗飯後去裝菜的大盆裡撈上一大勺菜,直堆得海碗冒尖。
秦箏見林昭都是這麼吃的,也不講究,拿了個碗給自己這般盛飯夾菜。
隻不過她胃口小,堆在蒸籠旁邊的有隻有一摞大海碗,她盛的那點飯隻填了個碗底。
蒸的扣肉全用的肥肉,一塊切得有一指厚,裹的碎米麵又少,看著油亮亮的,東寨的漢子們最好這口,吃得滿嘴流油,秦箏卻沒敢動筷,隻舀了半勺蠶豆,用公筷夾了一箸涼拌紅薯葉。
這麼點飯菜裝在大海碗裡,看著少得可憐。
林昭瞧見了,眉頭就是狠狠一皺,用公筷從裝肉的大盆裡夾了兩塊厚墩墩、油亮亮的扣肉給秦箏:“阿箏姐姐你怎麼吃得比我們寨子裡的貓還少,怪不得這麼瘦,多吃點肉!”
秦箏看到碗裡那兩塊晶亮的肥肉,內心是崩潰的。
可看著林昭誠摯的一雙眼,不好拂了她的意說自己不吃肥的,隻含糊道:“夠多了,我若吃不完,浪費了糧食。”
戰亂一起,糧食比銀子還貴重,山寨裡還能吃上一口肉,山下餓死的流民卻比比皆是,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活不下去的莊稼漢落草為寇。
林昭聽她這麼說,總算是沒再給她碗裡夾菜了,不過看秦箏的眼神怎麼看怎麼憐惜,仿佛是老農在看田地裡長勢不好的莊稼。
秦箏混著兩樣素菜小口小口吃著碗裡的飯,兩塊扣肉被她撥在海碗的一邊,就沒碰過。
當著林昭和這麼多人的麵,她是萬不能直接把那兩塊肉丟掉的,雖然她不喜歡吃肥肉,但對山寨裡的人來說肥肉可珍貴,寨子裡的人用他們最好的食物來招待她,她直接把肉扔了不僅是糟蹋他們的心意,也容易叫他們介懷。
可是……這拇指厚的晶亮肥肉,她實在是下不去口啊!
秦箏找了個借口捧著碗出去,想避開林昭把那兩塊肥肉拿給山寨裡的仆婦吃。
山寨裡的人都是窮苦人家,可不講究那些,在彼此碗裡夾菜那都是常事。
秦箏先前就注意到廚房大娘和那個仆婦明明看著肉盆子,卻沒動一塊肉,隻夾了幾箸素菜,她們知道山寨裡的漢子在外拚命,都把肉食留給她們吃。
但秦箏溜達了一圈,院子裡隻有不少漢子或蹲或站地捧著個大海碗在吃飯,沒見著早上幫她打水的仆婦,反倒是在門口處碰上了同樣端著個大海碗的太子。
他那一碗飯應該是山寨裡的漢子幫忙盛的,堆在碗麵上的扣肉占據了大半,同太子的視線對上,秦箏半點沒有先前的不自在了,隻有對他的無限同情。
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太子,吃慣了山珍海味,對這肥膩膩的肉不知道他下不下得去口!
王彪站在他邊上,似在同他說什麼,見太子沒答話,不由得也朝著太子的視線方向看了過來,瞧見秦箏,他衝秦箏點頭打了個招呼後,非常識趣地端著碗走了:“我去廚房添個飯。”
秦箏走過去,瞥了一眼太子手上的大海碗,沒克製住自己幸災樂禍揚起的嘴角,正想同太子說吃不下可以給山寨裡的弟兄們吃。
怎料太子看到她貼著碗沿放的那兩塊肥肉,卻再自然不過地伸筷子夾了過去。
秦箏看到他把扣肉堆到了自己碗裡,大腦宕機了一秒,才不確定地問:“那個……你吃?”
太子淺淺斜她一眼:“你要吃?”
秦箏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太子沒再說話,低頭扒起了飯。
明明是很粗魯的動作,放在他身上倒也不是賞心悅目,但秦箏莫名地覺得透過他那身濁世佳公子的皮囊,似乎看到了一個馳騁沙場悍將的影子。
他比她想象中的更能適應這一切,也更能吃苦,半點沒有端著自己皇太子的身份。
秦箏看著太子愣了一會兒。
太子停下筷子看她一眼,“怎麼了?”
秦箏搖搖頭,沉默著吃完碗裡剩下的飯,端著個空碗往回走,快到廚房門口時卻耳尖地聽到靠牆根蹲著吃飯的幾個漢子在議論她。
“程夫人對軍師可真好,自個兒碗裡有塊肉都舍不得吃,特地拿過去給軍師,老子以後討婆娘,也得討個這樣的!”
“得了吧,也不撒潑尿照照鏡子,人家軍師一表人才,又能識文斷字,你這損樣哪個姑娘家瞧得上你?”
漢子們一陣哄笑。
秦箏默默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空碗,這是個美麗的誤會。
她去廚房放碗筷時,林昭已經吃完飯出去了,喜鵲在一旁幫著廚房大娘收撿碗筷。
秦箏問了句:“阿昭呢?”
喜鵲答道:“今早起來漫天紅霞,這兩天八成是要下暴雨,大小姐去同寨主說蓋瓦的事了。”
秦箏不解:“蓋瓦?”
喜鵲道:“這兩年戰亂,來投奔祁雲寨的人越來越多了,房子不夠住搭了茅屋,天晴還好,遇上雨天,那就是外邊下大雨,裡邊下小雨,再刮個大風,整個茅屋頂都能給掀沒了。”
廚房大娘接茬兒道:“可不是,寨子裡一些老房子年頭也久了,瓦縫稀鬆,漏起雨來不比茅屋好到哪兒去。”
秦箏蹙眉問:“需要加固房頂的人家有多少戶?來得及嗎?”
廚房大娘歎了口氣:“哪家的房子大大小小都有些毛病,問題不大的自家人修修補補將就一下,等雨停也就過去了。像康婆子家裡,她兒子死在了外邊,家裡沒個男人,茅屋又漏得厲害,翻牆蓋瓦的活兒,她一個老婆子哪裡做的了?也是寨主和大小姐心善,對寨子裡死去的兄弟家眷多有照拂,不然康婆子那一家的日子可不好過。”
她說著就不住地搖頭。
秦箏不免也聽得心口有些重,這世道,上山為匪過得尚且這般艱難,那些在山下四處逃難的百姓,過的還不知是什麼日子。
秦箏對喜鵲道:“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一會兒同你們一道去幫忙蓋瓦吧。”
喜鵲有些猶豫:“這哪能行……”
秦箏打斷她的話:“你給阿昭說一聲就是。”
林昭知道她懂建築工程,她過去指不定還能幫上忙,林昭肯定會同意的。
這事就這麼定下了,秦箏等林昭時,也在廚房幫忙收拾碗筷。
院外的漢子們用過早飯,押著昨夜突襲東寨的那幾個西寨人就去西寨討說法去了,林堯有傷在身,此番領頭的是太子和王彪。
廚房大娘想起林昭兄妹的傷勢,對西寨就沒一句好話。
她一邊用絲瓜瓤子洗碗一邊道:“我今早瞧著阿昭那孩子眼下直接青了一圈,肯定是昨天夜裡擔心寨主擔心得睡不著。”
喜鵲撓撓頭:“我瞧著大小姐昨晚睡得挺沉的啊?”
廚房大娘詫異道:“昨晚大小姐跟你一個房睡的?”
喜鵲點點頭:“半夜過來的。”
坐在灶膛子處看火的秦箏:“……”
她大概知道林昭為何半夜要去喜鵲房裡睡了。
原本還打算回去後跟盧嬸子擠,現在看來還是算了,盧嬸子一把年紀,她又搶被子睡相又不老實,把老人家折騰病了就罪過了。
等林昭同林堯商議好了過來,聽說秦箏要一起去幫忙蓋瓦,自然是滿口同意。
因為要去康婆子家會順道路過秦箏住的院子,秦箏想著晚間還得跟太子擠一張床,扯了個夜裡涼的緣由想找林昭拿條被子。
林昭怕秦箏冷,準備拿床冬日裡蓋的厚棉被給她,秦箏覺著這棉被她一蓋上,隻怕太子都沒地兒躺了,挑了條稍薄些的。
林昭不解:“這床被子跟阿箏姐姐你們蓋的那床被子一樣厚,換了隻怕夜裡還是冷。”
秦箏道:“我拿回去搭著蓋,這個厚度夠了的。”
林昭神色怪異起來:“兩床被子一起蓋?這個天氣得悶出汗來吧?是不是阿箏姐姐相公有傷在身,畏寒得很?”
秦箏正愁找不到理由,林昭這麼一說,她就趕緊點頭:“我相公的確有些畏寒。”
林昭一臉震驚:“他體虛成這樣啊!難怪受傷了就不碰阿箏姐姐你了。”
秦箏:“……”
這話一定不能讓太子知道。
***
方抵達西寨的太子半點不知自己又被編排了一次。
東寨此番一並前去的有四五十個漢子,凶神惡煞地往西寨大門前一站,還是頗能唬人,他們押著十幾個被打得鼻青臉腫捆成豬的西寨人。
西寨哨樓前站崗的漢子見事態不對,都沒敢開寨門。
一個小嘍囉問王彪:“王……王頭領,你們這是作甚?”
王彪一腳踹在其中一個被捆起來的西寨人膝蓋窩,直踹得對方跪了下去。
他冷笑道:“這群叛徒勾結水匪,劫了我東寨的貨船,叫二當家和他那狗兒子出來見我!”
西寨的小嘍囉不敢耽擱,立即跑去寨子裡向二當家稟報,對吳嘯忠心的,也不動聲色溜去吳嘯那裡通風報信。
太子負手而立,看著手拿家夥站在西寨木柵欄裡邊的一眾西寨漢子,神色平靜。
天陰陰的,已經刮起了冷風,山雨欲來。
片刻後,就見二當家被一眾人簇擁著朝寨門處走來,卻不見吳嘯。
二當家做了個手勢,小嘍囉才打開了西寨寨門。
二當家帶著幾十個漢子走出寨門,一張臉瘦筋筋的,像是放乾的紅棗,他目光掃過被綁的那十幾個西寨人,沉著臉問:“這是怎麼回事?”
王彪譏誚出聲:“都這時候了二當家還裝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