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一人撐著黃油紙傘快步在山寨的小徑穿行,手上提的那盞燈籠被冷風吹得左搖右晃,幾欲寂滅。
大雨打在傘麵發出“撲撲”的聲響,腳下繡著精致花樣的繡鞋已經濕透,丁香色的裙擺也被雨水沾濕了大片。
前方拐角處不知誰家的狗傳出幾聲犬吠,何雲菁走著又時不時回頭往身後看,神色倉惶,沒注意腳下,在長了青苔的石板上一滑,整個人都摔了下去,胳膊肘擦破了皮,燈籠滾落在雨地裡,很快被大雨澆滅。
她卻顧不上燈籠了,撿起傘繼續摸黑往前走。
沾在臉上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好在前方拐角處就是林堯兄妹住的院落,她抬手就扣門,幾乎是帶著哭腔道:“有人嗎,快開門!”
大概是雨勢太大,她連拍了好幾下才有人過來開門。
自林堯受傷起,他這院子裡就住進了好幾個保護他安全的東寨漢子,此刻前來開門的便是其中一個漢子。
那漢子掃了一眼幾乎渾身濕透的何雲菁,驚訝道:“何小姐,怎地大半夜的過來了?”
何雲菁哽咽著道:“快帶林大哥走,我爹他們帶著人過來了,要對林大哥下手!”
其中一間屋子裡亮起了燈,拉開門走出來的是林昭,她掃了何雲菁一眼:“你是專程過來報信的?”
何雲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地點頭:“我爹他們隻怕已經過來了,阿昭你快帶林大哥走啊!”
這個雨夜電閃雷鳴,信號彈發出去聲音也被掩蓋大半,沒法用這法子召集東寨的漢子。
林堯屋子裡的燈在這一刻亮了起來:“阿昭,帶她進來吧。”
裡邊傳出林堯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倒是半點不顯慌張。
林昭這才接過喜鵲遞來的雨傘,走過去接何雲菁:“跟我走吧。”
何雲菁不明所以,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雨水隨林昭進了林堯的房間。
林堯披著一件深色外袍坐在床上,臉色比起剛受傷那日已經好了許多,衣袍底下肩背肌肉隆起的弧度明顯。
他指著一張獨凳對何雲菁道:“坐。”
哪怕傷勢未愈,依然一身悍野匪氣。
何雲菁不敢坐,她平日裡在林堯麵前最看重自己的形象,這會兒卻是什麼都顧不得了,衣服鞋子全都往下滴著水,她也隻一個勁兒催林堯:“林大哥你快躲彆處去!再不走就真來不及了!”
林堯依然半點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問她:“你怎麼知道爹要殺我?”
何雲菁眼眶紅得厲害,那些少女羞怯的喜歡在此刻似乎都無足輕重了,她抹了一把眼:“我晚間去叫我爹吃飯,聽見他跟西寨幾個頭目商量今夜要拿下東寨,我勸不住他,還被他鎖在了房間裡,我假裝自殺才騙看門的婆子打開的門。林大哥,我說的都是真的!”
林堯看著她,神色似有些複雜,對一旁的林昭道:“阿昭,帶她下去換身衣服。”
何雲菁不懂他們為何對自己帶來的消息無動於衷,“林大哥,你不信我?”
林昭看著她幾乎渾身濕透的狼狽模樣,抿了抿唇道:“以你的腳程都到了東寨,你以為你爹為何現在還沒過來?”
何雲菁隻覺雙膝一軟,臉色刷地更白了幾分。
***
兩具屍體倒在雨地裡,雨水衝刷著地麵,血跡都被衝的極淡。
二當家捂著捂著中箭的左臂被親信扶著在大雨裡艱難往回撤,他走過的地方,都留下了被雨水稀釋後的淡紅色血跡。
前方就是東寨大門的出口,在夜幕裡瞧著似乎隻有一箭距離了,可當大門處燃起數把火把時,一群試圖倉惶往回逃的人臉上全都浮現出了絕望。
一排弓箭手站在最前方,搭在弓弦上的箭鏃泛著寒光。
“咻!”
一支箭破空而來,二當家連忙側身躲避,臉上卻還是被箭鏃劃出一道血痕,那支箭射中了他身後一名小嘍囉。
小嘍囉捂著中箭的肋下,感受著傷口處源源不斷湧出的溫熱鮮血,不知是通的還是嚇的,慘叫連連。
其餘西寨人再看那邊舉著弓箭的一排人,拿刀的手都在抖。
楚承稷把剛用過的弓交給身後的東寨漢子,一襲黑袍在冷風中揚起,火光下他眸色涼薄得似這場冷得侵骨的夜雨,“既然來了,二當家又何必急著回去?”
二當家蒼老卻銳利的一雙眼死死盯著他。
楚承稷負手而立,身姿筆挺如鬆,一個東寨漢子站在他身後撐著柄大黃油紙傘為他遮雨,傘骨處飛瀉而下的雨線晶瑩剔透。
他左右兩側還站了十餘個拿刀持弓的的漢子,顯然是在此等候多時了。
“往回撤!”
楚承稷那一箭還是十分有威懾力,二當家隻覺先前中箭的肩頭沾了雨水火辣辣的疼。
他吼完這具帶著西寨眾人剛轉過身,就見王彪帶著十餘個東寨漢子將他們的後路也給堵住了。
王彪鐵錘上還殘留著血跡,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罵道:“跑啊,怎麼不跑了?”
二當家渾身濕透,整個人似一株長在懸崖邊上氣數已儘的老鬆,他道:“成王敗寇,今日我何某人落到你們手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隻是跟我一同來的弟兄們,留他們一條活路。”
王彪冷笑:“這會兒倒是說得大義凜然,你們謀害俺大哥那會兒,可曾想過今日?”
二當家捂著肩頭的箭傷,乾棗一樣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幾分恨色:“大當家行事優柔寡斷,在戰亂之年收容一大堆閒人上山,婦人之仁!咱們這是山賊窩,可不是濟善堂!我爭祁雲寨這第一把交椅,是為了給寨子裡的弟兄們謀條出路!”
王彪狠狠呸了一聲:“道上的規矩就是被你們這幫雜碎給壞的!祁雲寨從立寨以來就一直是劫富濟貧,你們這幫渣滓老弱婦孺能殺就殺,簡直他娘的豬狗不如!要不是寨主養的那幫閒人種田種地,就憑你西寨劫回來的那兩個子兒,你們喝西北風去吧!”
一群西寨人被罵得灰頭土臉。
楚承稷目光挨個掃過他們,將每個人的負傷情況瞧了個大概後,寒涼開口:“箭鏃無眼,諸位還是放下手中兵刃好些。”
西寨的人紛紛看向二當家。
二當家轉頭盯著楚承稷,先前那一箭的威懾力還在。
兩人視線相接,枉他自詡在道上橫行幾十載,殺人無數,一身煞氣卻愣是被那個看似霽月清風的貴公子壓得死死的,整片夜色仿佛都是從楚承稷身上化開的,濃鬱深沉得叫人喘不過氣。
想起白日裡自己的軍師說的那句“龍潛淺灘”,二當家突然仰天大笑了幾聲,對著楚承稷道:“林堯那小子能得你相助,是他的造化,何某沒撞上這個運數,是何某自己沒這個命!”
言罷狠狠棄了刀,身形似在一瞬間頹唐了下去。
西寨其餘人見狀,也紛紛扔掉了武器,楚承稷兩側的弓箭手這才收起了箭。
王彪隻覺壓在心底多時的那口鬱氣總算是消散了,他朝著身後一揮手:“給我綁了!”
他身後的十餘個東寨漢子都拿著繩索上前,西寨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些傷,幾乎沒怎麼反抗。
一幫人很快被綁成了粽子。
王彪讓信得過的下屬先押著二當家他們回去,自己上前幾步對著楚承稷抱拳:
“軍師,這回俺對你是真服了!西寨那幫孫子強攻時發現咱們早有防備後,當真是從你事先讓弟兄們埋伏的那幾條道撤的,明明隻有一兩個弟兄放暗箭,愣是嚇得他們沒敢再從小道走,轉頭朝大門處奔來,真是那什麼……甕中捉王八!”
楚承稷淡淡一笑:“王頭領過譽,不過是兵不厭詐罷了。”
王彪薅了薅頭發,很是不解:“這跟餅子不經炸有啥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