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沈府。
沈彥之駐足在沈嬋房門外,聽著裡邊傳出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神情木然,描金織錦的大氅似乎擋不住這四麵吹來的風雪,隻叫人覺著手腳都發冷。
伺候的婢子退出去時,手捧一張帶血的錦帕,沈彥之瞥見了,神情又暗幾分,但更多的還是木然。
他端著一碗小湯圓抬腳邁進房內,大氅上的雪沫子被屋中的暖氣一烘,有了濕意,領邊的狐裘軟毛雜亂粘在一起,說不出的狼狽。
“嬋兒,今日還想吃湯圓子嗎?”他單手端著碗坐到了床邊,語氣溫和。
“……想……”
沈嬋麵色蠟白,整個人瘦得脫相,說話時嘴唇翕動,連出聲都有些困難了。
一顆湯圓味到她唇邊,她努力想張嘴,卻已吞不下去。
沈彥之一手幫她順著瘦得隻剩皮包骨的脊背,溫聲說:“慢慢吃,不著急。”
他知道,用儘了湯藥強留她這麼些時日,她終究還是要去了。
看著沈嬋現在這副模樣,他恍惚間明白,自己一味強留她,無非是徒增她的痛苦罷了。
半顆湯圓剛吃下肚,沈嬋又吐了起來,一邊吐一邊咳,咳出的鮮血濕濡了她胸前的衣襟和被褥,這次咳出的血比之前哪一次都多。
“嬋兒!”
沈彥之慌忙放下碗,用自己描金的袖袍擦去她吐出的穢物和鮮血,這一刻他神情是脆弱而淒楚的。
沈嬋蒼白枯瘦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手,抬起一雙沒多少神采的眼,一遍又一遍喚他:“阿兄,阿兄……對不起,嬋兒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有水痕大滴大滴砸在沈嬋手背,沈嬋吃力往上看,又一滴淚從沈彥之眼眶滾落,劃過他鼻梁,墜下砸在他們二人交握的手上。
沈彥之說:“你安心去吧,這次阿兄不留你了。”
沈嬋望著他勉強扯了扯唇角,喉嚨裡發出“嗬”的一聲哭腔,已有些渙散的眸子裡也湧出淚來:“是我舍不得阿兄……”
沈彥之猩紅著眼垂下頭去,前額抵著二人交握的手,雙肩劇烈顫動著,頸側的青筋一條條凸起,大片大片的水澤沾濕了二人交握的手。
“阿兄……”沈嬋眼角墜下最後一滴清淚,她已用儘全力想回握住沈彥之的手,力道卻輕得好似隻輕輕碰了他一下。
沈彥之說:“你的最後一個願望,阿兄會幫你實現的。”
走出房門時,陳欽捧著兩封信候在門外:“主子,北戎和江淮都遞來了信件。”
沈彥之卻置若罔聞,直接越過他大步繼續往前走了。
陳欽立在原地,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處理這兩封信件。
***
李信的寢宮,除了隔兩天有小太監前去送一趟飯,再無宮人踏足。
總管太監帶人打開寢殿大門時,一股惡臭迎麵撲來,隨行的小太監都忍不住掩鼻,隻有沈彥之眉頭都沒皺一下。
總管太監捏著尖細的嗓音道:“這是股什麼味兒……”
話音在看到龍床上的李信時戛然而止。
床榻那一片已臟汙得看不出原本的布料是什麼顏色,李信自中毒對外宣稱中風,他吃喝拉撒都是在這張床上。
他動彈不得,口也不能言,吃的是粗使宮人們都不吃的殘羹冷飯,但李信本就出生貧寒農家,災荒年草皮樹根都啃過,來送飯的小太監給什麼他就吃什麼。
他隻想活著,隻要活著,就還有翻身的希望。
但那小太監也不是天天都來送飯,他常常又渴又餓,身下一堆穢物臟汙惡臭,還讓整個被衾沒有半點溫度。
時間久了,整個下半身都開始潰爛生蛆蟲。
總管太監在宮裡浸淫多年,早已練就一身處事不驚的本領,瞧見李信骨瘦如柴躺在床上,麵上還有蛆蟲爬行時,都險些沒忍住乾嘔。
李信整個麵部因乾瘦而凹陷下去,使得兩顆眼球外凸得有些駭人,在看到沈彥之時,他眼底迸出恨不能生啖眼前之人血肉的恨意。
沈彥之坐在小太監端來的一張太師椅上,看著床榻之上已沒了人樣的李信,緩慢開口:“從你設計我入這場局開始,你就該想到今日的。”
“你那幾個未弱冠的種,都在今年這場嚴冬裡感染風寒去了,你李家的王朝,從今日起,便結束了。”
李信怒目圓睜,嘴裡發出一陣急切的啊啊聲。
沈彥之似知道他想說什麼,冷笑道:“木犀宮那個孩子啊?那都不是我胞妹的骨血,我為何會下不去手?”
這個消息似乎擊潰了李信最後一絲理智,他更加歇斯底裡衝著沈彥之啊啊大吼。
沈彥之卻不願再多看這個害他和胞妹至此的罪魁禍首一眼,對總管太監道:“把藥給他灌下去。”
總管太監帶著幾個小太監上前,扳開李信的嘴要給他灌藥時,李信突然看著沈彥之桀桀怪笑起來。
沈彥之看著床榻上那個前一秒還歇斯底裡後一秒卻麵露譏諷的人,眯了眯眸子:“你都死到臨頭了,還有什麼可笑的?”
李信依然隻是看著沈彥之怪笑,眼底甚至還有幾分高高在上的憐憫。
總管太監正要給李信灌毒酒,沈彥之卻又突然道:“把解藥給他,讓他有口能言就行,本王倒想知道,他在笑什麼。”
總管太監猜不透這位攝政王的心思,隻得照辦。
解藥給李信灌下去後,他因下半身潰爛,上半身也躺太久生了爛瘡,加上長久的營養不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說話的嗓音也是啞得跟塊破鑼似的:“你以為殺了朕,就……就報仇了?”
李信譏笑道:“秦鄉關的局,是北戎大王子喀丹幫朕做的。”
沈彥之臉色驟變,卻仍是有幾分不信:“喀丹憑什麼幫你?”
李信怪笑道:“憑你入局後,羅獻身死和五萬羅家軍被坑殺在秦鄉關,他北戎直取河西走廊。”
沈彥之下頜瞬間繃得死緊,他很想告訴自己這都不是真的,但李信還在快意地笑著繼續說:“榮王還活著罷?你去問問他,當初去沈府迎親的,是不是一個高鼻深眼的外邦人,我當初同他說,那是我養的外邦高手哈哈哈……”
下一瞬,他的頭顱直接被沈彥之暴起一刀砍斷,血水噴濺一地,人頭從床邊掉落後還咕嚕嚕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殿內的小太監都沒忍住失聲尖叫。
沈彥之提著刀立在原地,描金織錦的袍角上全是血跡。
短促的尖叫聲後,整個寢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沈彥之丟了刀,磕在地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刺耳又悠長。
他緩步走出大殿,那一身金紅的攝政王蟒袍,繡著繁複得令人眩暈的暗紋,叫日光一照,仿佛整個袍子都拖曳著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