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1 / 2)

帝心 卯蓮 19151 字 3個月前

初生牛犢不怕虎, 大抵能用來形容此時此刻的小郎君, 也即是魏旭。

他從沒聽過傅文修的威名, 也不知道這位叔父有病, 所以能毫不顧忌地因為擔心小表妹而阻攔他。

傅文修有那麼一瞬想直接把這小崽子揍一頓再說, 但他今夜並不是特意來“偷走”阿悅,也不想多生事端。

魏家的郎君果然沒有一個看得順眼的,傅文修想道。

他觀禮前吞了一顆藥, 情緒並不至於失控,所以隻是隨意抬手揮倒了魏旭,俯身很輕易地把阿悅抱了過來。

魏旭更急, “你不能帶走妹妹,我會去告訴祖父的!”

傅文修腳步頓了頓, 扯了嘴角對小郎君露出堪稱是不屑一顧的笑,“儘管去罷。”

被他囂張肆意的態度驚得一愣,魏旭也實在攔不住,足足在那兒呆了有幾息, 回神後拔腿就往外跑去。

外間處處洋溢著喜氣,大紅光芒籠罩整個皇宮, 將細白的雪也映得斑斕起來。

城樓高處燃起無數簇熊熊火焰, 衝天的火光幾乎照亮了半個臨安城。這個時候還沒有□□誕生,自然也沒有焰火,大晉習慣用這種方式來慶祝盛大典禮。

傅文修在宮牆下駐足, 紅瓦白雪被火光照出奇特的光影, 明明滅滅地閃爍在他的側臉, 他道:“阿悅,叔父知道你醒了。”

早在感覺到一次顫抖時,他就察覺阿悅肯定被聲音吵醒了。但她畏懼他,約莫是不知他又要做甚麼,所以不敢睜眼。

“上次的枇杷糖還喜歡麼?”傅文修也不催她‘醒’,“那小金豬同你一般可愛,叔父覺得很像阿悅,便著人送了過去,聽說被你賞人了?”

“……”

傅文修接道:“我送你的東西怎麼能隨意給旁人呢?叔父著實不高興,所以派人又取了回來,隻是不小心傷了那人的手,阿悅不會因此同我置氣罷?”

臉頰有一陣冰涼的觸感,阿悅再也裝不下去,不得不睜開了眼,發現那隻熟悉的小金豬被放到了臉側,雕琢得憨態可掬的鼻子正對著她。

“……傅二叔。”

“嗯。”傅文修瞥了眼她,腳步又重新邁了起來,果不其然得到她的提問,“傅二叔要帶我去哪兒?我同祖母說好了時辰回去,晚了她該著急了。”

她倒是聰明,知道自己對文夫人心存忌憚。

傅文修道:“阿悅這麼害怕,難道以為我會把你帶出宮嗎?”

難道不是嗎?

他又道:“阿悅整日同你祖父和阿兄待在一塊,怎麼,叔父帶你出來走走便如此不樂意?”

他看起來心情不大美妙,略含戾氣的話語讓阿悅頓時噤聲,用目光打量四周,發覺周遭的環境愈發偏僻。

但聽不到她軟軟輕輕的聲音,傅文修又覺得缺了些什麼,低首望見阿悅眼皮上落了一片雪花,濃黑的長睫像是被冷得不住輕顫。

模樣可憐可愛,隻是為什麼總不願同他待在一塊兒呢?他都已經儘量學著平和溫柔些了。

傅文修忍不住抬手,阿悅下意識偏過腦袋,他當沒看見,依然撫去了雪花,“總歸不是壞事。”

他像是解釋般又添了句,“放心,叔父不會害你。”

那到底是什麼事?阿悅最後也沒能得到答案,因為說完這句話傅文修就讓她暈了過去。

傅文修加快了腳步,黑沉的夜幕下,他的身影幾乎與周圍陰暗融為一體,步伐穩而輕。僅轉角之隔,巡邏的宮內侍衛都沒能發覺他的經過。

他帶著阿悅翻躍了幾堵宮牆,踏著細碎的草葉抵達偏僻一棟小樓。

寒風嗚嗚,這小樓甚是簡陋,外麵沒有守門的仆婢,隻在簷上掛了一盞孤零零的燈籠,泛著淡淡的紅光,在黑夜中更顯滲人。

這兒已是晉帝的後宮,小樓主人並不受寵,多年偏居一隅幾乎被眾人遺忘,但她卻是鄭叟失散已久的姑母。

這位最小的姑母幼時和家人失散,成了鄭叟老祖母大半輩子的心病,如今好不容易尋得人,傅文修助她脫離皇宮回到鄭家,鄭叟則應他所求為阿悅治病。

如何治?傅文修也提出了十分明確的條件。

說實話,初次聽到這個要求時,鄭叟的第一反應是郎君又犯瘋病了。

哪有活生生給人換心的??

鄭叟對這等醫治心疾的法子聞所未聞,他感到被愚弄後大怒離去,而後傅文修不怒不急,陸續給他找來許多事例和有關的醫書。

換心一法並非前所未有,前朝有位著名的遊醫宋然,他的愛寵是隻貓兒,患病後時日無多。宋然不忍它離去,為它徹診一番後決定鋌而走險,為貓兒換心。

醫書中詳細記述了宋然為貓兒換心前的準備事宜,不得不說他實在是醫道鬼才,其中所提的血液相符、內臟縫補等醫識讓鄭叟看後恍然大悟。

他並非不能理解這些,隻是以前囿於所學,從未、也不敢往這方麵想。經此一遭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這等救人的法子。

晉朝一些誌怪趣談中也提到過換心,不過裡麵都是用鬼神一說代替,少有人當真。仔細想來,正是實際上有這種先例,編書人才能想到這種橋段。

傅文修能知道這種方法,還是因為前世阿悅病逝後意外得知的一件奇事。侍官把這事說與他逗趣聽的,道有一富商老來得女,當成眼珠子護著,卻不料小娘子天生有疾,被醫官斷定活不過二十。

富商不信命,四處尋醫,後來真請了一神醫,為小娘子調理兩年,並在她十六那年成功為她換心續命。

富商大喜,最後這位神醫還成為了小娘子的夫婿抱得美人歸,自此美事天下傳。

鄭叟醫術亦是世間少有,與其去尋找那位不知如今身在何處的神醫,傅文修更傾向於讓鄭叟先試驗多年,待穩妥後再為阿悅醫治。

在來為阿悅診脈前,鄭叟已經看了許多有相似病症的貓狗和人,暫時還未進展到換心,但其他的已經略有了解。

他自製了取血器具,在傅文修幫助下從阿悅腕間取了一小瓶,再在傷口抹上藥膏,等幾個時辰那細小的傷就會消失不見。

“阿悅的病如何?”

鄭叟撫須,想著方才的脈象,結合醫書所學回道:“小娘子是胎中帶出的不足,根治起來要難許多。不過魏侯權重,以他對小娘子的疼愛,必會為她尋來天下奇珍調養身體。如此養個幾年,年歲大了也會好許多,郎君確定要冒險試這個法子?”

傅文修頷首,指尖輕輕掠過阿悅薄嫩的肌膚。

她如此脆弱,脆弱得再小的一個意外都有可能把她從這世上帶走。而他想要的太多,絕不僅僅是這短暫的十幾年。

他不想再經曆阿悅心疾突犯而自己隻能遠遠看著不能靠近以免她受刺激病情更嚴重的場景。

鄭叟沒想到郎君如此堅持,忍不住道:“郎君,若是……此法在途中失敗了呢?”

換心一事必須慎重,然此法畢竟少有。鄭叟如今還未真正開膛破肚換過心,連一成底氣都沒有,他不得不考慮這位小娘子因換心失敗而提前離世的可能。

這個可能性並不小,鄭叟認為郎君也應該心知肚明。

傅文修眉頭微微動了下,目光幽幽,好像在看著麵前安然昏睡的阿悅,又似在回憶甚麼,“若是失敗了,也沒甚麼。”

什麼沒甚麼?鄭叟聽得雲霧繚繞,郎君不是真心想救這小娘子的嗎?

“若是治不好讓你早早離世,總好過看著你和魏昭在一起快活。”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到時候我會陪著你,放心罷。”

幸而鄭叟完全沒聽到這幾句話,不然第一個想治的定不是阿悅的心疾,而是傅文修的腦子。

他的暴躁被藥壓製了下去,但病卻好似更嚴重了,甚至能冷靜地想著阿悅換心失敗後該帶著她一同歸宿於哪地。

大抵是因為曾失去過,傅文修心知自己這次必定比上一世更不能容忍阿悅和彆人在一起。

鄭叟最終也沒得到個回答,但單看郎君的神情,他已明白了什麼。

將裝血的小瓶收好,鄭叟道:“今日取血,日後必須得找與小娘子血液相符之人來試,隻是這世間哪有那麼多正好有心疾、年紀體質又恰好相似的人?”

“這點不用鄭叟擔憂。”傅文修問,“我隻想知道,鄭叟自認幾年能成?”

久久沉默,鄭叟最後道:“至少十年,小娘子年幼,也至少需十年才可換心。”

“好。”傅文修一口應下,“我等鄭叟十年。”

他抱起阿悅,“都已結束,那我便送她回去了。”

“好。”

傅文修離去後,鄭七子才從裡屋出來,並非因男女之彆,而是她實在懼怕這位年輕的郎君。

鄭七子憂心忡忡道:“阿橋,傅家郎君並非善類。若要因我為他效命,還不如讓我隨其他姐妹一同被發配去庵中修行,屆時再伺機去看望母親便是了。”

鄭叟笑了笑,“姑母多慮,我原本就一直為傅家郎主效力,而後專為二郎診脈,如此已有十多年了。”

鄭七子自然知曉這事,但為郎君醫治是一事,幫那位小娘子換心又是另一事。從今夜情境來看,那位郎君必是瞞著其他人把小娘子偷偷帶來,換心之舉也是他獨自想的法子。

沒有得到魏侯的準許,倘若今後這位小娘子換心失敗,牽連的可不止鄭橋一人,而是整個鄭氏。

鄭叟如何看不明白這些,隻是以郎君的性格,恐怕他就是想拒絕也拒絕不了。

低低歎一聲,鄭叟收拾了藥箱,“我先出宮,姑母暫且保重,再過半月就能回府了。”

凝望了會兒他的背影,鄭七子百感陳雜。

她當初被家人以二兩銀錢賣入宮中為婢,而後被聖人寵幸得封七子。本以為一生也便這樣過了,誰能料到親生父母另有他人,且尋尋覓覓了她多年。

終歸上蒼保佑,讓她能與家人團圓。

人間之事,不到最後誰又知會是怎樣呢。

…………

阿悅被突然出現的傅文修帶走一事立刻由魏旭告知了文夫人,文夫人按下動靜,囑咐仆婢不動聲色地去尋人。

文夫人並沒有魏旭那般擔憂,雖然清楚傅文修有那樣的病症,但他和阿悅並無仇怨,還不至於莫名傷她。

仆婢私下忙碌間,一對新人終於被扶進喜房。

這樁婚事牽扯甚大,席間前來道賀寒暄的人太多,兩人不得不延誤了些時辰。

魏玨揮退宮婢,靜靜地望著八公主。

她是個很美的女子,嫻靜知禮懂進退,放在尋常人家該是位不可多得的賢妻。但兩人身份特殊,這樁婚事本就不單純,如何能成為尋常夫婦。

再者,他已對夫人王氏作下了承諾。

“魏郎。”八公主輕喚了聲,“可要飲合巹酒?”

“好。”

合巹酒並未用合巹杯盛,而是相連的兩瓣葫蘆。葫蘆大度多籽,飽含對子嗣的好寓意,兩瓣相係的繩也極短,為的便是一對新人在交飲時能額貼額、眼對眼,增添親密。

這對魏玨和八公主而言卻頗為尷尬,兩人幾乎是同時閉眼飲下了這瓢酒。

氣息幾近相融,身體卻離得很遠。

用罷,八公主依照嬤嬤交待將葫蘆一仰一俯放置床榻底下,這也是圓房的暗示。但她好似知道今晚,或者說今後的無數個夜晚應該都不會發生什麼,再者她已成過一次婚,是以麵上並沒有尋常新嫁娘的嬌羞,十分平淡。

“安置嗎?”

魏玨搖頭,“公主先歇,我看會兒書。”

“好,魏郎注意身體。”

慢慢脫下繁複的喜服,八公主坐在妝台前一一卸去釵環,眼前卻不禁浮現兩年前新婚時駙馬為她描眉的模樣。

當時他含笑搖頭,“公主花容月貌,憑得是帝後先天恩賜,但這後天嘛……”

“後天如何?”饒是沉穩如八公主,也不由急急問道。

“後天卻連眉也未描好,著實有負公主仙顏。”

她紅了臉,低聲道:“這眉並非我所描,我並不會……”

駙馬笑得更溫柔,“我卻正好有一手描眉的好功夫,看來是注定要娶公主為妻。”

……

被鳳釵刺了指尖,八公主輕嘶一聲回神,昏黃的燭火映出銅鏡中模糊的容顏,上麵兩彎眉依舊描得不夠精致。

但她的身邊,已再沒有了那個會耐心為她描眉的郎君。

平躺上榻,八公主望著床幔神遊四方,不覺間好似想了許多,又好似什麼都沒想。

喜案上的龍鳳燭燃得極慢,蠟油緩緩流淌,在下方凝固成形,緊緊裹住燭台。

半個時辰後,魏玨解去外衣準備上榻前想到甚麼,又去剪了小截燈芯,使火焰更亮。

隨著他的躺下,柔軟的床榻發出微不可聞的吱聲,八公主側目,得他微微一笑,“安歇罷。”

“嗯。”

闔眼,一夜無夢。

*

大雪於寅時停歇,宮城內外積了一層厚雪,整個臨安城遙遙望去如細粉敷地,處處潔白。

這在往年春季是極少見的。

八公主醒來時照例往左一瞥,入目的並非花窗與清晨風景,而是厚實的床幔。她愣了愣,過了幾息才想起自己昨夜成親了。

她緩緩舒了口氣,準備起身時才發現同榻分衾而睡的魏玨臉色蒼白,額頭冒了一層細密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