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東方泛起魚肚白, 晨光曦微, 飯館的小二和幫工都已經忙活開了。
小四揉了揉酸痛的額頭, 洗漱完畢, 吃了點早飯, 獨自騎著毛驢去了陸家。
陸家果然財大氣粗。實心木門, 進了院門, 就見一個銅製的聚寶盆立在一個九尺寬九尺長的河花池中。
河花池兩邊設有流水席,上門恭賀的親朋好友都在此用餐,小四粗粗瞧了一眼,竟有一半是葷菜。全都擺在外麵供人隨意取用。隻是不允許外帶。
饒是如此,也有不少鄉鄰上門吃席。
好友到訪, 陸文放自然熱情款待, 親自帶他拜見陸老爺和陸夫人。
陸老爺慈眉善目,肚子滾圓, 竟跟那廟裡的彌勒佛有幾分相似。
反倒是他身邊的陸夫人,顴骨突出, 鼻尖額窄眉細嘴薄,瞧著就有幾分刻薄相, 也不知是不是小四先入為主的緣故,她的笑容瞧著有幾分假。
小四受陸文放影響, 自然對她生不出好感,卻也恪守禮儀衝她施了一禮。
陸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手,“起來吧。”
陸文放不想小四跟她多作接觸, 拉小四去同窗那桌入座,和著小四小聲嘀咕,“瞧著吧?笑得那麼勉強還笑。我都替她累得慌。”
小四回頭瞧了一眼,見陸夫人正用陰鬱的目光看著陸文放,眸光一片冷意,他下意識回頭,安慰好友,“等你以後分了家,就不用看她臉色了。”
陸文放拍著他肩膀,“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說這些喪氣話。”
邊說邊給他斟酒,“昨日沒喝儘興,咱們今天不醉不歸。”
彆看小四長得很瘦弱,其實他的酒量特彆好。原因就是他幾個哥哥都是好酒的。
尤其是二哥和三哥,押鏢途中,滴酒不沾是鐵律。每次歸家,總要喝個昏天黑地。作為好弟弟,小四偶爾一起喝,也被他們訓練出來了。
兩人邊喝邊聊,正聊得起勁,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兩人身邊傳來。
小四側過頭,瞧見一個粉衣姑娘正站在他們兩人旁邊。
他眯著眼睛抬頭,竟是身姿窈窕的姑娘舉杯要給陸文放敬酒。
她大約十七八歲,一身錦衣華服,頭戴華美朱釵,五官秀美,臉頰微紅,嘴角露出恬靜的微笑,雙手舉著酒杯,落落大方道,“表哥,恭喜你得中舉人。我敬你一杯。”
如此佳人定是心悅陸文放的,小四頗有些好笑,衝著陸文放意味深長瞄了一眼。
卻不想,陸文放似乎對這姑娘極為厭惡,不冷不熱跟她喝了一杯,連句客套話都不願多說一句,直接坐下來。
這行為極為失禮,那姑娘也是個臉皮薄的,當下有些受不住,嬌臉微紅,羞臊難當,掩麵走了。
小四碰了碰陸文放的胳膊,麵露不解,“哎,這姑娘對你有意?你為何如此失禮?”
再不喜歡也沒必要這麼落人臉麵吧?
陸文放陰沉著一張臉,越過眾人看向中間那桌,“那桌就是我嫡母娘家人。”
小四順著陸文放的視線看去,看見那姑娘回到座位,這姑娘原來是陸夫人的娘家人。
陸文放收回視線,重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父母有意讓我娶她。前陣子,他們家的姑娘都參加選秀,可惜都被刷下來了。”
這語氣也不知是嘲諷還是自嘲,也可能兩者皆有。
小四聽著十分不是滋味兒。婚姻大事都由父母作主。陸文放的嫡母有一半權力。
小四捏著酒杯,照理說這是好友家事,自己不好插手,可見他如此難過,到底不忍,側頭看著他,“你父親怎麼說?”
陸文放搖頭嗤笑,沉默許久方道,“我是庶子,卻是個舉人。我大哥是嫡長子,卻隻是個童生。他巴不得把我一直綁在陸家這條船上呢。”
小四默然看了他片刻,什麼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好在陸文放知道今天是自己大喜日子,隻黯然片刻,又重新招呼他喝酒吃菜。
送完陸文放,小四跟著家人一起回了顧家。
顧家現在有錢,舉人老爺還是顧家幾十年最有出息的人。
族長跟幾位長輩商量,不僅要擺流水席,還將雜耍和戲班子也一塊請來,連著唱了三天的戲。
附近村子的人也都紛紛過來瞧熱鬨,邊吃席,邊聽戲,吃完了,還能看雜耍。
銀錢如流水般花了出去,也不見族長半點心疼。
不僅顧家族裡熱鬨,顧家飯館同樣熱鬨。
一直眼紅心黑的縣令大人竟主動送帖子,請小四過府一敘。
小四頭戴青步方巾,穿著三嫂新做的青色對襟窄袖長衫,衣襟和袖口處用青色的絲線繡著雅致竹葉花紋,靛藍色的長褲紮在鹿皮靴之中,他身材修長,五官已褪了稚氣,少年人特有的自信與他性格中的內斂相結合,手持折扇,姿態嫻雅,襯得他如青竹一般挺拔。
他自虎子身邊走過,小家夥嘴巴張成O型,扯著親娘的袖子,眼冒星光,“娘,四叔可真好看。比天仙還要好看。”
淩淩哭笑不得。
林雲舒在外頭瞧見了,也是讚歎不已。
要說四兄弟誰長得最好,那就是小四了。他是四兄弟中下地最少的,一身書卷氣。皮膚也比彆人白,五官端正,氣度文雅,當得那一句君子如玉溫潤而澤的讚美。
“方縣令與我們家素無瓜葛,你可以跟他談詩論文,不可與他相交過甚。”林雲舒不放心叮囑幾句。
小四記在心裡,翻到驢背上,衝著母親告辭。
等他走後沒多久,嚴春娘笑道,“咱家小四倒也配得上那崔小姐。”
嚴春娘雖然沒見過崔小姐長成啥樣,但小四這氣度就是跟那李明彥也能相較高低。
配不配得看兩人怎麼經營,但小四的變化的確很大。林雲舒微微一笑,剛要轉身進門,就見嚴春娘臉色驟然一變。她正驚訝,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就見不遠處一條小道上走過來兩個人。
那婦人小跑著近前,握住嚴春娘的手,神情相當激動,拍著大腿,一通嚎叫,“春姐兒?你好狠的心啊,嫁到顧家九年,一直也不回娘家看看爹娘。我生你養你,給你嫁到好人家,你這是要挖了娘的心呐。”
她聲音響亮,動作誇張,引得食客們紛紛側目。國人又慣愛湊熱鬨,沒一會兒就有許多人圍了上來,衝著兩人指指點點。
林雲舒微微皺眉,讓嚴春娘將人請進二院。
家人都聚了過來,嚴春娘的臉色有些不太好,手一直緊緊絞著,牙關緊抿,眼沉沉地看著坐在婆婆身邊的婦人。
林雲舒笑容可掬讓下人奉茶,顧家人或坐或站,一聲不吭。
嚴母身後立著的姑娘,跟嚴春娘有幾分相似,想來應該是嚴春娘的妹妹,隻也不知是排行第幾。
她似乎站不住,眼神亂瞄,□□地打量顧家眾人。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嚴母一直很怵顧家人。猶記得當初兩家成親時,顧家族裡就出動幾十位壯漢上嚴家接親,個個膘肥體壯,氣勢駭人,唬得嚴母好些年沒登門。
聽說親家出了位舉人老爺,一直未曾走動的嚴家也動起了心思。
他們倒是沒想著打秋風,原先不敢。更不用說現在顧家已經高出他們家許多,就更不敢起這個念頭了。
他們就是想跟著親家沾沾光,恢複兩家的姻親關係。怎麼說大閨女也嫁到顧家好些年了,現成的借口。
嚴母接過茶,喝了一口下人沏好的濃茶,因為喝不慣,苦味甚濃,差點被她吐出去,可她打眼瞧著,親家的茶跟她的彆無二致,都是一樣濃,偏偏親家一點也不嫌苦,慢條斯理端著茶杯,淺淺飲了一口,動作優雅,竟好似在品嘗世間美味。
“天氣乾燥,喝了這茶正好可以敗火。”林雲舒淺淺一笑。
這話似意有所指,嚴母心中忐忑,卻還是硬著頭皮,訕訕一笑,“親家啊,你看咱家春娘嫁進你們家,一直也未曾歸家。我在家想得心慌,我就帶著她五妹登門看看,現在瞧見她過得好,我就知足啦。”
這話得很給麵子,但林雲舒仍舊能聽說一點不對味來。嚴春娘嫁進顧家九年,一直沒有歸家,倒不是原身攔著,也不是自己從中作梗,而是她本人不願意。
嚴家窮困潦倒。遠比她剛穿過來時的顧家還要貧窮。根本原因就是嚴家人多地少,一家之主嚴父沒什麼大本事,偏偏還是個窩裡橫。
嚴春娘在娘家的時候,作為大姐要照顧三個弟弟兩個妹妹,每天都有乾不完的農活,起的比雞早,吃的比豬爛,乾的比驢多,活的比狗還賤。
這也就罷了,偏偏嚴父在外麵受氣,回家就將氣撒在最大的嚴春娘身上。小小年紀的她曾遭受過拳打腳踢。偏偏這時候,沒有人幫過她,一次也沒有。
後來花媒婆替老大相媳婦,顧家那時的家境不好,原身就想給大兒子娶個踏實肯乾的娘子。
花媒婆千挑萬選挑中了嚴春娘。
嚴家家境窮苦,孩子又多,說是嫁女兒其實就是賣。要的彩禮比彆人家貴了一倍不止,偏偏一樣陪嫁都不給。嚴春娘可以說是赤條條嫁進顧家的。
進了顧家,婆婆為人嚴肅,但從不打罵人,甚至連高聲訓斥的次數都很少見。
因是長嫂,幾個弟弟待她都很敬重。相公老實,不會說什麼好聽話,但為人實誠。她漸漸就將以前的事忘了。
剛嫁過來的那兩年,原身給嚴春娘準備東西,讓她回家看看父母。
已經過上正常日子的嚴春娘怎麼可能願意回去那豺狼窩。甚至就連她親手帶大的弟妹,她也不願回去看上一眼。
原身也都由她,並不乾涉她的決定,於是兩家就這麼斷了來往。
這也是林雲舒知曉老大子嗣困難,卻也瞞著嚴春娘的主要原因。她不會和離,也不可能和離。
嚴春娘是個清醒人,林雲舒對這個兒媳也算滿意,飲著茶,淡笑不語。
嚴母見她不接話,笑容有些撐不住了,轉了轉眼珠子,上前打量老大,“喲,這就是我女婿吧?九年沒到我家,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老大拱手露出個疏離的笑容,“我整日忙著招待客人,走不開,還請嶽母大人海涵。”
這話文縐縐的,嚴母聽了個一隻半解,但瞧著他臉上帶笑,想也不是什麼難聽話,便揮了揮道,“沒事。你們飯館事多。我過來瞧瞧。”說著,她試探著問,“你們可有孩子?帶來我瞧瞧?我還給他們準備了紅封呢?”
說著手伸向懷裡,紅紙露出一角。
老大卻是一臉尷尬,“不用了。我們暫時還沒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