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說,大家紛紛掏手機去看。
那張照片是攝影師當時用手機隨意拍的,照片裡,姚笙裝扮好之後坐在椅子上,微微仰起頭,姚複祥拿著眉筆給他畫眉。姚笙的側臉線條很好看,他望著姚複祥的眼神能透露出幾分孩子的天真來,而姚複祥滿是慈祥,頭發已經花白,手指上的皮膚已經乾枯,甚至連眼神兒都不太好了,得眯起來才能稍微看清一點,甚至都沒有辦法從這個老人身上看到到當初的名伶風采。
但姚複祥是那麼的認真嚴肅對待給姚笙畫眉這件事,他眼中有希冀的光。
照片的內容很簡單,但是看過能叫人心中產生百種千種複雜的情緒出來。
攝影師可能也是在拍下之後重新回顧才發覺到了其中的意義,便發了出來,配的文字是當時姚複祥對姚笙說的話。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角兒。”
一語雙關,是說現在的姚笙,也是在說當年的姚複祥。這樣古老的藝術代代相傳,爺爺給孫子畫眉,滿懷希望的伺候自己家的小角兒登場,滿口安慰小角兒,但自己心中卻比台上的人還要緊張。
傳承的火種從未熄滅過。
姚笙從李欣然手裡拿過了手機,他看著那張照片愣了一下,陷入了沉默。
“姚老師,我也轉發了。”明丞小聲跟姚笙說。
“啊?嗯……好……”姚笙有些敷衍地回答,“謝謝。”後台不斷跳動的數字並沒有讓他感到開心,即便他知道今天晚上,這張照片將傳到互聯網的每一個角落。
還是謝霜辰率先察覺到了姚笙的不在狀態,開玩笑地問他:“怎麼了?真喝多了?”
“沒有。”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沒事,姚笙又滿上了一杯,一飲而儘,“來,喝酒!”他站起來,給大家挨個倒酒,走到鳳飛鸞身邊的時候,鳳飛鸞攔住了他的手,說:“你彆鬨了,明兒還得接著演呢。”
“我不是說過了不礙事兒麼?”姚笙笑道,“我今天開心啊!演的這麼成功,現在網上鋪天蓋地都是歌功頌德拍馬屁的新聞,你不開心麼?”
“開心。”鳳飛鸞平靜地說,“這是我們應得的。”
“嗯,真好。”姚笙將被子中的酒喝了,杯底一轉,邊走邊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葉菱用胳膊肘捅了捅謝霜辰,低聲說:“真喝多了?你去扶一把,彆叫他摔了。”
“嗯。”謝霜辰起身,笑嘻嘻地還沒走到姚笙身邊,就見鳳飛霏“騰”一下站起來了,抓著姚笙說:“好端端的怎麼唱上了?你抽什麼瘋啊?酒都甩我身上了!”
“我願意唱,我喜歡唱,你管得著麼?”姚笙一踹椅子,坐了下來,卻坐不端正,翹著二郎腿,一手握著杯子放在桌麵上,喃喃重複道,“我喜歡唱……”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糾結,雙手捂住了臉,眾人不知道他怎麼了,隻能靜靜地看著他。
良久,他悶聲說:“我今天上台之前特彆緊張,緊張到害怕,一閉眼好像就能看見那年被觀眾轟下來的場景。”
觀眾的倒彩,噓聲,嘲笑充斥在姚笙的耳邊,像一個噩夢一樣,哪怕他再風光,這都是一團籠罩在他心底的黑雲。
他驚慌失措地哭著逃下了舞台,他演砸了,不光觀眾會罵他,劇評會嘲笑,回家之後他還會被爺爺打。
十七歲的姚笙對京劇沒什麼理解,他隻知道自己打小就在學,一直懵懵懂懂地學到了現在。叛逆中二的少年似乎對古老的戲劇沒有任何的情感,他甚至不曾喜歡過這門藝術,一度對家族給予他的重擔產生反感。
當他在舞台上受挫之後,腦中第一個反應就是:我根本不喜歡唱戲,我不唱了!
姚笙回家之後鬨騰了很久,他的反抗具有很強的試探性,因為他覺得姚複祥肯定會打他。即便是他爸來攔著也沒用,大不了父子倆一起挨打。
家裡被他攪和的天翻地覆,要死扛著就一句話,沒有小孩兒喜歡唱戲,他犧牲這麼多來唱戲,觀眾憑什麼欺負他?現在他不開心了,他不唱了,誰愛唱誰唱。
“我那會兒為了表明自己堅決的立場,還把戲服都給扔了。”姚笙一手掐著太陽穴,回憶一般地說,“後來我才知道,我爺爺悄悄地跟在我的後麵,然後把我扔了的戲服又撿了回去。”
“圖什麼啊?”鳳飛霏不解。
“圖什麼?”姚笙笑了笑,“當時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喜歡思考。我隻知道自己討厭舞台,討厭觀眾。我就唱錯了一句,他們就仿佛狂歡一樣地嘲笑我,我是有錯,但是過錯大到需要去死麼?我是被迫唱戲的,我在這樣一個家庭裡,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沒得選。沒人問過我到底喜不喜歡唱戲,到底要不要唱戲,我真是受夠了。”
姚笙這段經曆謝霜辰有所耳聞,但是他沒有聽姚笙主動提起過。他們自幼學藝的人都曾麵臨一個問題,就是自己所學的東西到底是不是自己所真正喜歡的。
師父叫學就學了,稀裡糊塗的,如同封建時代的包辦婚姻,不喜歡也沒有關係,相處得久了,自然而然就喜歡了。
姚笙所講的話倒是叫鳳飛霏感同身受,他就是因為不喜歡家裡的安排所以跑了出來,鳳飛鸞也是如此。鳳飛霏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又看看姚笙,問道:“那你怎麼又繼續唱了呢?”
姚笙沉默,淺淺地笑了笑,說:“當時我誰的話都不聽,我爺爺沒辦法了,他忽然變得很沮喪,也很緊張無措。有天下午他找我聊天,我記得那天陽光特彆好,他帶著老花鏡默默地擦拭自己的頭麵,一件一件地細心打理,然後給我講它們的來曆。講著講著,他就不說話了,開始哭。我問他怎麼了,他說這些東西可能以後就要進博物館了。現在聽戲的人越來越少,他也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在他的時代,明明沒有人不聽戲……”
姚複祥經曆過京劇最後的輝煌,餘生卻要在它的黯淡中走過。
“我到現在都記得我爺爺那天跟我說的話。”姚笙平靜地敘述,“他說,笙兒啊,爺爺求求你了,除了不唱戲,你說什麼爺爺都答應你,你要是不唱了,咱們家就沒人唱了,年輕人要是不唱了,京劇就亡了。”
一語作罷,一陣歎息。
姚笙對鳳飛霏說:“然後我就接著唱了,就這麼簡單。我不是想明白了什麼大道理,而是怕爺爺哭。”
鳳飛霏盯著姚笙,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唱了這麼多年,我忽然發現其實我也挺喜歡唱的,也漸漸懂得了它的魅力。世界上曾有三大古老的戲劇文化,古希臘戲劇,印度梵劇,以及中國戲曲。前兩者已經成為了曆史書上的一段文字,隻有中國戲曲在經曆了千年的洗禮之後仍舊保持著它的風采。”姚笙繼續說,“我唱過那麼多劇目,但其實一直到最近兩三年才逐漸的摸出些門道來,也才真正體會到了為什麼我爺爺當初會對我說那番話。我的家庭給我的不是沉重的責任和枷鎖,而是希望。我應該儘我的能力去讓更多的人了解京劇,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指責觀眾的嚴苛。”
“成角兒真的太難了。”他繼續說,“角兒都是觀眾一個念白一個唱腔盯出來的,他們時刻提醒著你不能犯錯,犯錯的代價太沉重了。所以我多年之後重新在天津登台會特彆特彆的緊張,這對我來說不單單隻是一次大膽創新的表演,我不怕那些劇評人說我,我怕辜負了為這場演出付出辛苦努力的人們。”
這番話叫在座的每個人心裡都各自有了一番故事。
明丞不知道眼前這幾位都是十幾年如一日這樣的生活走過來的,他理解不了,縱然他出道之前的練習生涯也是艱苦萬分,但是出道之後有了大量的粉絲,生活就不一樣了。粉絲對他可以無限包容,演技一般般唱歌一般般也沒有關係,隻要粉絲還喜歡他,大把的商業合作在等著他。
他隻能略微的察覺,哦,學唱戲真的很苦。但是為什麼苦,他不知道。
因為他所麵對的是龐大的粉絲群體,而觀眾,寥寥無幾。
姚笙喝得有點多,走路發飄,不過他挺高興的,一直在說話。
大家往外走的時候,鳳飛鸞半扶著姚笙,鳳飛霏跟在謝霜辰和葉菱身後,一語不發。到門口的時候,鳳飛鸞去幫忙拿了點東西,姚笙就跟大家站在門口聊天。
“姚老師。”明丞過來說,“我明天也在北京,還可以去給你返場麼?”
“返場?太委屈你了。”姚笙笑著拍了拍明丞的肩膀,“大忙人,你的時間可是很金貴的。你來給我捧一場就挺好的了,再來一次,我自己都沒法兒說服我自己了。”
“你今天說的話很有道理,叫我很有啟發。”明丞笑著對姚笙說,“我覺得我也應該做點貢獻才是。”
“嗯,挺好。”可是姚笙也沒說是應了還是沒應。
“我困了,我想回去睡覺了。”鳳飛霏嘟囔著。他們的住處都是姚笙給定好的,跟姚笙的住在同一個酒店裡。
“回,回。”姚笙一伸手,“來,扶著朕。”
“你給我滾!”鳳飛霏恨不得用腳踹姚笙。
明丞問經紀人:“我們要連夜回北京麼?”
經紀人想了想,說道:“太晚了,走夜路也不安全,還是明兒早上回去。”
明丞問姚笙:“姚老師,你們住在哪個酒店啊?要不然一起?”
“啊,一起。”姚笙說,“走。”
抵達酒店時已經是淩晨時分,大家的疲憊都已經顯露了出來。明丞下車本來應該徑自進酒店,可他下意識的回了一下頭,伸手去扶姚笙。
有人上趕著伺候,姚笙才不會拒絕,他不管對方是什麼紅的白的,在他眼裡沒什麼區彆。
反正都不如他。
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被有心人拍下來放在粉絲群體裡傳播,邪教異軍突起,仿佛夢中CP已經成真。
這一點都不叫人意外。
“哎呀媽呀。”謝霜辰撲倒在床上,“累死我了。”
葉菱也困了,衣服都懶得脫就躺在了床上,問道:“你覺得姚老板今天喝多了麼?”
“隻是喝到高興。”謝霜辰閉著眼說,“他自己有分寸。”
“他那番話真的讓我挺意外的。”葉菱說,“我以為他……”
“他是個很有理想抱負的人。”謝霜辰說,“隻要想到了就去乾,從來不怕失敗。”
葉菱看著謝霜辰說:“你也是呀。”
謝霜辰睜開眼睛,翻身壓過葉菱,調笑道:“我隻會乾您。”
“你彆鬨了。”葉菱輕輕推了推謝霜辰,“今天太累了,還是在外麵……”
“嗯,不鬨。”謝霜辰埋首於葉菱的頸窩,“親親,親親就睡覺。明兒我們不跟他們一塊兒早上走,睡到自然醒再說。”
“飛霏呢?”葉菱問。
“我哪兒知道。”謝霜辰說,“他都那麼大了,自己愛乾嘛乾嘛不得了?彆管他了。”
“說得輕鬆。”葉菱說,“我感覺他今兒晚上未必睡得好。”
“您真是想完這個想那個。”謝霜辰不滿地說,“心疼心疼我。”
葉菱說:“你有什麼好心疼的?”
謝霜辰鼻子裡哼了一聲,卻說:“葉老師,今天的演出好看麼?”
“好看。”葉菱說,“美不勝收,我都替姚老板感到開心。”
“等我咱們有了這麼多觀眾,也開這麼大場子。”謝霜辰說,“我帶您來天津開。”
雖然北京是相聲的發源地,但天津才是一個相聲藝人的考場,這是江湖上最大的碼頭,是相聲藝人從藝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個城市。
而謝霜辰考慮的卻不是這些,他隻是想送葉菱一個衣錦還鄉而已。
葉菱說:“你還是彆想那麼多了,想想眼前的事兒,踏實點比什麼都好……”
他正說著,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原來謝霜辰已經睡著了。
葉菱無奈地笑了笑,沒去叫謝霜辰,而是輕輕的讓他躺好,給他把衣服脫了,這才安然地睡在了他的身邊。
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平淡溫柔。
謝霜辰計劃的特彆好,睡到自然醒,可是早上忽然想起的手機鈴把他的美夢全攪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