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司隱瞳中漸覆上冷意,已是動了殺心。
倒不是對鬆獻之的汙蔑憤怒或心虛, 而是瞧出了他掩袖間透露的神色, 分明是對謝虛動了覬覦之心。
該死。
袖下的手突然被捏了一下。融司隱抬頭望去,便見謝虛白皙麵頰, 少年側過頭來望他,一雙黑沉眼瞳如泅開墨跡,眼中似有調笑之意。
融司隱一言不發。
謝虛原本以為這件事已經揭過,但既然叫鬆獻之再提起了, 又是在武林中皆有臉麵的高手掌門也前,也容不得他再胡說。便回身與鬆獻之道:“你說融城主去秦水城……”
鬆獻之見他唇瓣微彎成的一道笑意,殷紅唇色似春花染成,眉目好擬仙人般精致;他平時見到謝虛, 不是背影便是他眉目微斂的嚴正模樣, 這下一時見謝虛笑起來, 忽便覺心中塌陷了一處, 便是對融司隱的忌憚,都像瞬時消融了一樣。
又聽謝虛接著道:“他去秦水城,沒回都是為了找我的。”
鬆獻之微微愣怔, 隱有不妙預感。
“你說在武林盟中,融城主押解男子入他院中。可除我之外,並沒有見到其他男子。”謝虛的語調溫和,聽不出一點怒氣,好像當真隻是好奇一般,可但凡有心的, 便知曉謝虛的意思相當於承認那就是他了。
“至於私生子之事……”謝虛望向融城主,眉目含笑。融司隱竟是微微一僵,隻默然搖頭。便聽謝虛又無奈般歎道,“融雪城中養著的還未成年的孩童,隻有一人,這次也帶來了武林盟中。”
鬆獻之聽到,隻覺得精神一振。融司隱也不過是凡人,自然都會犯凡人都應有的錯,隻是竟然如此囂張,還大搖大擺帶進武林盟裡,想必謝虛定對他心如死灰——
卻又聽謝虛道:“那孩子名曰齊周靈,是齊大俠的孩子,由融城主收養。”
這世上姓齊的武者很多,但若說起被所有人欽佩、敬重,毫無爭議的稱為齊大俠的人,卻隻有一人。
齊大俠長辭已久,但這些曾受他恩惠的江湖人,卻並不那麼容易忘掉他。又想起自己也曾差人去尋過齊大俠遺孤,隻當是那小孩受了連累才屍骨無存,鬱結許久,沒想到竟是讓融司隱養去了。
而現今,融司隱將他教養得極好,也從不宣揚齊周靈的身份以此獲利,好教那些受齊家之恩的人償還。
而現在,鬆獻之竟將齊周靈的身份汙蔑成……頓時眾人對著這個鬆家之人,又多了幾分怨氣,怒目而視。
鬆獻之這次真正是頭腦有些發懵,他雖然沒有真正麵見過齊大俠,卻也知道他在江湖上的超然名聲,而現在融司隱收容其親子,卻被他傳出這樣的話來……尤其是,看謝虛的態度,分明是維護融司隱的。
後麵謝虛又道:“也有請各位前輩,為融城主多澄清不實之言了。”
那些武林砥柱自覺責任重大,也起身紛紛道:“自然,融城主大義。”
謝虛這才帶著融司隱走出大堂,感受到融司隱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才笑道:“總不能任由人汙蔑你。還生不生氣?”
融司隱銀色的眼睫,忽地便垂下來,竟透出了點乖巧意味,然後誠實地道:“不氣了。”
雖說他原本便不是為了這個氣的。
隻是那捏著自己的手,融司隱忽覺柔軟得很,如何也舍不得放開了。
·
融城主和那相貌極美、身份神秘的少年日日同起同食的事,已經並不是秘密了。他們兩俱是武功極高的人物,融司隱卻讓小小一枚蠱蟲折騰得厲害——後麵雖然也能離開謝虛一小段時間,但隻半個時辰,便頭暈目眩疼得厲害,無法自持。
江湖上有人道,這蠱蟲當真厲害,連融城主都會中招;江湖上更有人道,蠱蟲是可解的……隻是融城主當真厲害。
於是謝虛隻能偶爾待在南竹館,大部分時間都去融雪城了,畢竟依融司隱的身份,融雪城離了他長時間的運轉也不可。
倒是秋先生頗覺咬牙,融城主怎麼是這般的人……將謝虛拐帶出去,便還不送回來了!日日往外麵拐!可是自武林大會的事傳來,融司隱的威望更上一層,謝虛也成了炙手可熱的美人俠客,秋池水便也隻能在惆悵中理解了。
謝虛在融雪城中住得極好,唯一奇怪的是,融司藏似乎不認得他了。
或是因家襲武學的緣故,融司藏也發端皆白,隻是眼睛還是原色。
謝虛去問過融司隱。
融司隱斂眉間,幾乎是滿蓄著冷意,冷冰冰道:“不用管他……功法所致。”
隻是第二天,說有要務處理,便收拾出了七大輛馬車,帶著謝虛離開去了融雪城分城。
偏偏融司隱越想安心,有人便越不讓他安心,路上竟是被邀請去血鹿堂作客……這個門派在江湖上地位特殊,但依融司隱的地位,卻沒這個必要賞臉。
沒想到血鹿堂的堂主卻是追過來了,對著馬車心不甘情不願地喊:“謝叔叔,義父讓我來尋你的。”
謝虛:“……”
是戮念念。
他的義父是當年威風凜凜,所到之地血流漂杵的前魔教教主殷雷,近些年興起了重回中原武林的打算,隻是行事也收斂許多,亦正亦邪,當初在武林大會上重搓異邦,殷雷也被融司隱相邀,儘得氣力頗多,現在也不至於在中原武林躲躲藏藏了。
隻是融司隱如何也沒想到,戮雷竟然還和謝虛有關聯。
戮念念也不在意謝虛沒有立刻回複他,又老實地道:“義父聽聞您和融城主之間的事,派我來稟告,蠱蟲之事若毫無辦法——無戈門謝掌門近日出山,住在千佛鎮的歇雲客棧,或可助兩位解開蠱毒。”
若這前麵的話尚算合理,戮念念接下來的話卻叫人摸不著頭腦了:“謝叔叔畢竟與謝掌門血脈相連,便是有些齟齬,謝掌門也絕不會放任不管。”
謝虛:“……”
如果沒猜錯,無戈門的謝掌門的確與他有血脈關係,隻是那卻都是上輩子的事了——這一世因主角受的願望,他和謝掌門應並無瓜葛了,戮念念……或是說殷雷,是如何知道的?
還未來得及詢問,戮念念便已經告退。謝虛看著專心注視他的融城主,歎道:“要不要去看看?”
很不想去。
融司隱如此想。
隻是又想到殷念念的話,若那當真是謝虛的親緣……
他極不甘願的,冷冷落出一字:“嗯。”
謝虛不知為何,便從那一字中聽出了許多的落寞來,一時也有些失笑,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融司隱冰涼的發。融司隱微怔,也很自然地在謝虛的掌心蹭了下。
正在反省自己是不是逗齊周靈逗慣了準備道歉的謝虛,也是一怔,默默收回手。
一路無言。
千佛鎮離融雪城分城不遠,不過是轉條道的距離,很快便見到了鎮門口石碑。謝虛方才後知後覺道:“我與那謝掌門,並沒有什麼親緣關係,也不知他會不會幫我們。”
融司隱道:“無妨,隻問問看。”
事實上融司隱與謝掌門雖從未見過麵,但神交已久,兩人都極想試探對方劍術。
於是隻差人稟告,謝掌門果真不吝現身。
可這隱世高人的謝掌門,當真是見麵不如聞名。
他是個極俊朗的中年男子,目光澄澈,隻是一出現,視線便死死落在了謝虛身上。
來見謝掌門,又有求於他,謝虛自然未戴麵具。
哪怕並沒有如何淫.欲情緒,這樣幾乎要將眼珠子落在謝虛身上的姿態,還是讓融司隱的劍意驟然鋒利起來,殺意幾乎充盈滿整間客棧。
謝掌門這才後知後覺地收回目光,連忙赫然道歉:“失禮了,實在是這位小友,極……”
“極像我父親。”
謝虛、融司隱:“……”
謝掌門似也意識到了不妥之處,一張白淨麵容熏得發紅,又解釋:“欸,是像我父親年輕時,眉眼五官簡直生得……”
謝虛:“……”
謝掌門說不下去了。
不過他還是偷瞥謝虛,年輕時的父親倒是沒有謝虛相貌這般一眼便驚人艷麗,但眉眼卻像了個五六分。像他們這樣好看的人,便是隻有一分相似,也能讓人印象深刻了。
也不知父親在何時,給他添了個兄弟。算算年歲,那時父親都已近花甲了。
謝掌門也不好硬壓著人少年和他驗親,聽聞融司隱和謝虛的來意後,先是被謝虛的姓又激得多生出許多心思,緊接著便是熱忱地為其尋找情蠱解法,態度極好,同時約定了下次再見,全無隱派高人的狗脾氣。
——畢竟是謝家血脈,如何也不能流在外麵了。謝掌門如此想。
隻是最後檢驗來檢驗去,發現是自己的親子,便是後話了。
·
燕繼政登基那日,大赦天下,便是連向來對朝廷輕視的武林,也因上次武林大會的恩情,都老實許多,不再以武犯禁。
齊周靈和燕繼政有半個師兄弟之情,謝虛更是被燕繼政認為師父,兩人自然不會不去。
謝虛既去了,融司隱也當然跟著。
燭籠如天際流螢,升起千萬點,底下臣子觥籌交錯間,年輕的天子竟是偷偷溜了出來。
“今日是我登基之日,”燕繼政這些年在宮中學的喜怒不形於色,今日卻是全拋開,眼中滿是雀躍的光,“師父想要什麼?”
謝虛跟在他後麵,黑發如瀑,膚白如雪。聽聞後微微失笑:“陛下似乎問反了才對,應當是問我送什麼祝賀。”
“不必叫我陛下,”燕繼政又道,“四海之內皆歸於吾,我現在不想要什麼,隻想能送師父些什麼。”
這句話霸氣。
謝虛終於想起了自己久違的任務,忽道:“要不然,便送我天下第一花魁的名號好了。”
也不知天子頒下的命令,夠不夠得上任務標準。
燕繼政:“……”
“隻、隻要這些嗎?”他似乎有些難以接受。
“讓陛下為難了?”
“不、我答應你。”
司禮鑒籌備的慶新皇登基的煙火,也在這時炸開。那些瑰麗光芒落在謝虛的發上,一時映亮了他的麵容。
謝虛微微抬頭,去看那些在天上炸開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