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她終於能有餘暇欣賞琴聲。
楚婉瀅目光所及,便窺見了一道熟悉的背影,不就是她那個便宜大哥楚淩霜?
楚淩霜猶自穿著素色衣衫,也就衣擺繡了幾枝竹子。他簡簡單單,一身清寡,看著清湯寡水,可這位無妄城城主一向如此。
昏迷之前,她記得是楚淩霜伸手接住自己,這份兄妹情倒是令楚婉瀅有些受寵若驚。
如今楚淩霜衣衫之上尚自有些個暗色血汙,那些都是楚婉瀅之上手傷沾上他的。而楚淩霜,卻並未換去,猶自穿在他身上。也可以說,他一直守在受傷的楚婉瀅身邊,連換衣的餘暇都沒有。
像楚淩霜這樣子的人,似很難想象他會撫琴。實則一個人縱然冷硬鋒銳,並不代表他不能有點風雅的個人愛好。私底下楚淩霜多才多藝,尤其琴技為佳。
如今他撫琴,更是為了楚婉瀅調理身軀。修行之人耳聰目明,楚淩霜自然也知曉妹妹已然清醒,卻沒有回頭說什麼。
一則楚婉瀅可以繼續調息,再來,他本不知曉和楚婉瀅說什麼。畢竟此刻的楚婉瀅,於他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
陽光輕輕的落在了楚淩霜的麵頰之上,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未減鋒銳。
一道紅雲般的身影,浮起在楚淩霜麵前。他是個不善表達的性格,故而世人不會知曉,他有多麼在意這個妹妹。沒人會知曉,當年楚婉瀅遇刺身亡之後對他的打擊。
楚家兄妹生於動亂的年代,他們要去不同的門派各自修行,聚少離多。可他們的心,反而緊緊聯係在一起,想要為了更好的無妄城奮鬥。
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許他們兄妹之間也是一樣。兩人相聚時候,雖然沒有什麼十分親呢的言辭,可是卻是彼此的知己。有時候,他甚至有點心疼自己這個妹妹。因為尋常人家的小姑娘,可以跟親哥哥撒嬌,可以刁蠻任性不講理。可是,楚婉瀅太懂事了,又很成熟。一個成熟懂事的女孩子,是不會做出跟兄長撒嬌這樣子崩人設的事情。
楚淩霜麵上的鋒銳沒有變,可是琴音裡麵卻也是不覺添了一抹淡淡的柔情與酸楚。
然後,他又不覺想起了寧清荷的話。
他很少和人說心事,就算是親生母親也是不例外的。也許年少時很少呆在母親身邊,加之性彆不同,故而很難有什麼家庭成員坐在一起分享彼此情緒的時刻。
不過這一次,楚淩霜終於忍不住內心好奇。
母親,不是個愚笨的女人。相反,寧清荷是楚淩霜見過的最聰明女子之一。正因為有這麼一位聰明能乾令人尊敬的母親,故而楚淩霜從來不會小瞧女性。
那麼寧清荷也應當瞧出來,眼前的妹妹,並不是曾經那位妹妹。
寧清荷溫煦的眸子裡卻無半分見怪,和聲:“淩霜,你總說阿瀅已死,讓我不必再執著。其實我執著千年,是因為我愛她,所以舍不得她離去。而你竭力否認,其實也是因為你愛她,這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等待,會讓愛她之人格外的痛苦。現在她回來了,當然,她自然不是曾經的阿瀅。可是,我相信,她有許多地方和阿瀅是一樣的。”
楚淩霜唇瓣動動,沒有說話。是,現在的修士界將聚魂重生者,視為本人。也許按照修士界的規矩,這個楚婉瀅當然便是楚婉瀅,享受了楚婉瀅全部的權力。可是,殘魂而生的那個人,真正是原來的楚婉瀅嗎?
他真的沒辦法全然接收。
寧清荷緩緩說道:“你和阿瀅,曾在我腹中,是我血肉,後來化而為人。你們雖然並不是我,卻傳我神魂血脈。她是千年的阿瀅神魂所化,原本是阿瀅一部分,而後生長出自己的意識。她像是曾經阿瀅的姐妹,也像曾經阿瀅的孩子。你若沒把她當作從前的妹妹,何不將她當成另外一個妹妹。那麼試著接受她,對你也許就不怎麼難了。”
就當你媽現在多了個三胎。
楚淩霜想,另一個妹妹麼?罷了,母親說的也是有些道理。縱然她不是阿瀅殘魂,如若品行可靠,也有資格做他楚淩霜的妹妹。如若是非不分,人品堪憂,那麼就算一母同出,楚淩霜也是絕不能忍。
楚淩霜心尖兒輕輕歎了口氣。
卻見楚婉瀅已然施施然走了過來,輕輕的跪坐在一側。
方受重創,楚婉瀅身上的傷痕已然痊愈,可卻也掩不住此刻的虛弱。隻不過饒是如此,眼前女郎一雙眸子也是閃閃發光,閃爍著動人的光輝。
眼前的阿瀅,無疑也是個極為堅強的女人。
楚婉瀅和聲:“多謝兄長了,此刻你為了我,竟從無妄城趕來,不甚感激。”
楚淩霜輕輕一點頭,他不善言辭,想了想,說道:“應當的。”
他指尖微凝,琴聲稍頓,忽而說道:“此刻你身受重傷,以後修行之路,怕也是會多幾分坎坷。”
眼前的女子眉毛輕輕一攏,一瞬間那美麗的眉宇間,也似有一團雲霧哀愁。旋即楚婉瀅忽而冉冉一笑:“兄長不必擔心,我本便不愛習武。”
不愛習武當然隻是楚婉瀅借口,她穿到了仙俠世界,還未體會到修士種種奇妙之術,就已然剝奪了這樣子的權力。
隻不過如今,她也不想將自己鬨得這樣子的愁雲慘淡。
而楚淩霜自然是知曉,一個修士一旦不能修行,究竟代表著什麼。說到底,修士界終究是以實力為尊的。那麼修行受限的女子,便如殘疾一樣,自是不免令人嘲笑譏諷。可合情璧威力可謂是極大,楚婉瀅丹田受損,是極難結丹的。一個修士若不能結丹,那麼命運已然決定。甚至連她生命,也不能活得多長。兩三百年後,楚婉瀅就會離開這個世間,並沒有長長久久的生命。
這些,眼前的女孩子應當也是明白。也正因為如此,楚淩霜甚至對她有幾分的欣賞了。
本來斷了的琴聲再續,映著沙沙竹葉之聲。
此刻,魁都的修士已然掠到了玄府山下。
如今修士界通訊可謂十分的發達,人手一本訊冊。也正因為如此,楚婉瀅之事已然沸沸揚揚傳遍了整個修士界。
千載愛侶,為夫擋劍,此刻竟拚著重傷毅然解開契約,與寧子虛情意斷絕。
楚婉瀅重塑身軀也沒多久,卻這麼樣拚,旁人皆好奇她可是跟寧子虛有什麼深仇大恨,竟決絕如斯。
蘇遮輕輕眯起了眼珠子,桃花眼裡卻不覺流淌了一抹複雜。
他腦海裡浮起了那簾子下細細一雙纖足,蘇遮雖然不知曉這個女人是誰,卻是知曉她絕不是楚婉瀅。他隱隱猜測,者也許就是楚婉瀅如此決絕原因,卻終究是一個字都沒有提。
不過,也許這件事情對他反而是一樁好事情。雖然,自己也早便是穩操勝券,可現在更是穩穩當當了。
蘇遮眼珠子則不覺望向了一旁的功德使。
這一代的功德使任靈芙,一身紫衫飄飄,襯托她肌膚分外瑩潤潔白,竟也是個十分出挑的美人兒。
隻不過她雖是個美人,可那也是個冷美人。那冷玉般的肌膚冷冰冰的,似無半點情緒,眸色也是十分漠然。這個美貌的女郎,竟也好似冰雕也似,並無半點活氣。
不過曆代功德使均是這樣子做派,總是一副冷冰冰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故而任靈芙這麼一副模樣,倒也並不令人如何的奇怪。
魁都功德司獨立於六靈主之外,不涉外島任務,專門對魁都本島弟子進行監督考核。
凡為靈主,皆要受此檢驗。
魁都本已然是個刑法森森所在,而魁都之□□德司更是最冷酷無情之所。平日裡功德司的弟子,也甚少和本島弟子來往,亦是唯恐沾染私情。
任靈芙麵容清白如雪,雙眸宛如點漆,好似上等的黑寶石,卻沒帶任何的情緒。
那一雙白玉似的手掌之中,卻輕執一枚金蓮花,此枚法器能探人修為,極為玄妙。
任靈芙身後,則跟著四名功德司弟子,兩黑兩白,男著黑衫,女著雪裙。這四名功德司弟子,皆也是冷冰冰的樣兒,俱是容色沉潤,並無多餘表情。
楚婉瀅聚魂重生,她曾經擁有的靈主這位便變得十分尷尬。
此事,據聞還驚動那地宮主人,最後希光開了口,由功德司品評實力,能者為主,執掌事務。
而楚婉瀅聚魂重生,如今卻也是十分虛弱,自然一時不及蘇遮。
蘇遮這般想著,卻也是慢慢的攥緊了自己的手指,捏緊了拳頭。本來,也該如此。這些年來,他戰戰兢兢,一步步的往上爬。一開始,還不是頗多質疑,他也是辛辛苦苦熬下來。等他這個靈主做得安安穩穩後,沒想到楚婉瀅又再次回到了這個世間。
千年之前,師徒之情自然也是有。隻不過此刻楚婉瀅歸來,誰又能心靜如水呢?
這般想著,他竟身軀微微搖曳。一抹淡淡的青氣,便是如此浮起在了蘇遮的額頭。
任靈芙瞧在了眼裡,眉頭輕輕一挑:“一個人之機緣天定,徐徐漸進,絕不能急於求成。若是心緒不寧,強開心識,不過是自損其身罷了。”
她這樣兒輕輕言語,那嗓音裡麵帶著淡淡的冰,卻也是不帶什麼情緒。
蘇遮一瞬間,麵色微微一變,口中卻不覺緩緩說道:“多謝功德使關心,我自當小心。”
心識,不錯,就是心識。但凡結丹的修士,三淬三煉完成之後,便會衝擊靈竅,開五識。
那五識便是眼識、耳識、鼻識、身識。
然而這五識之外,尚有心識,隻不過不普及不普遍,尋常修士難以修成罷了。
能修成心識著,便有常人難及的聰慧,能閱書即懂,善辨微毫,見過之事纖毫皆能記得清清楚楚。這等修士更能心性通靈明澄若鏡,任是何等風浪也難損意誌。
魁都掌控刑法,辯是非,明善惡。既然如此,開了心識修士,便正十分契合魁都。
正因如此,蘇遮方才強開心識,非但沒能功成,反而損及自身。
此時此刻,蘇遮不免苦笑,隻覺得方才任靈芙那冷冰冰的一眼,可謂是意味深長。
看來任靈芙也瞧出來,自己也不是表麵那般恭順,也並不是低調不爭。可是,若自己能開心識,那麼便是楚婉瀅歸來,也足以保住自己的地位。
他慢慢的咽下喉頭腥甜,咽下了自己舌間一抹苦澀。
正在這時候,任靈芙手指間的金蓮花也不覺輕輕一顫,似感應到什麼異樣。
任靈芙眼波一顫,旋即浮起了幾分的了然。她這樁法器本來就是測人修為,此刻,卻也是感應到玄府之中,有人結丹大成!
不過任靈芙也隻是輕輕一挑眉頭,並沒有如何的驚訝。結丹修士雖然難得,可眼前乃是玄府,乃是天下人族修士聚集的靈慧之地。既然是如此,那也不算如何稀罕了。
此刻花府之中,楚玉薇周身的光輝散去,露出了一張瑩潤若玉的麵頰,似有神光流轉。
短短片刻,她氣質已然也是不同,本來纖秀秀潤麵頰,亦不覺隱隱有了幾分空靈之意。
她盈盈一福,向著洛蕊仙子道謝:“多謝仙子花酒相助,否則,玉薇何至於能夠如此順暢?”
洛蕊仙子冉冉一笑:“快起來吧,何須說這樣子話兒。你氣滿丹田,本來不過是差臨門一腳。有我這仙酒襄助,其實那也不過是錦上添花。我性子直,可是不會居功。”
玄府雖然人傑地靈,可結丹修士也不是大白菜。更不必說,楚玉薇年紀輕輕,便能有如此能為,可真是十分難得。看來如今,也是自己撿到寶了。
洛蕊仙子微笑:“彆人都說,楚淩霜對你有賞識之恩。可我瞧,你本也是資質出色,天分極高。所謂師徒,本來便是相互成就。而你,也不至於委屈了她。”
楚玉薇聞言,卻忽而心裡微微一酸。
她想起之前,自己趕去了合情璧。然而到最後,她卻隻窺見楚淩霜飛快帶楚婉瀅去療傷。師尊那時候走得很急,顯然十分擔心楚婉瀅。她,還以為師尊會見怪自己。可實則,卻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原來師尊心在親妹妹身上,連一個怨怪的眼神也不屑給自己。
洛蕊仙子笑眯眯的打了個哈欠:“你師尊既然來了,不如,咱們去見見他。”
楚玉薇啊了一聲,微微有些愕然。
洛蕊仙子已然攏住了她的手:“似你這般良材美玉,重情重義的女孩子,可是難得一見。你那個師尊,卻真是古板,一點小小錯處,非要你受委屈。我瞧,他仿佛有些私心吧。現在你結丹成功,還這麼年輕就成功,那可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你這樣子的天才,正應該去他麵前走一走,看看他後悔不後悔。”
楚玉薇微微苦笑,仙子怕是不了解楚淩霜,楚淩霜是將原則放在一切之上的人。有這樣子的人在,他又怎麼會後悔?無論自己多優秀,隻要自己品德上有那麼一點兒小小瑕疵,那自然也是罪不容赦的殘次品。
“你良材美玉,他不知曉珍惜。反倒是他那個妹妹,如今這位東海公主,哈,以後怕是會修行不順,廢物一個。放走一個天才徒兒,留著一個半廢的妹子,楚淩霜想來也不好過。”
洛蕊仙子眼角眉梢頓時添了幾分諷刺,透出了幾分譏諷。
楚玉薇不覺有些愕然抬頭,楚婉瀅修行不順?
她也猜測到了幾分,可是洛蕊現在如此篤定說了出來,也不免令她震驚。不過洛蕊仙子方才替楚婉瀅瞧過,想來,也是不會有假。
楚玉薇的心裡麵百味交織,若是旁人,她那顆善良的心也許會產生同情。可若是楚婉瀅,這個女人行事如此惡毒,這般狠辣對待自己。楚玉薇慢慢的,心裡麵居然也是升起了一股子的,幸災樂禍。
楚婉瀅,她真是可恨。楚玉薇腦海裡麵,頓時浮起了那張俊美的,和煦的男子麵容。一想到了寧子虛,她不免愛恨交織,卻知曉自己從來不能正大光明站在寧子虛的身邊。
可是自己隱秘的幻想,不過是有些人不屑一顧之物。
楚玉薇微微恍惚,她本來不想要去,洛蕊仙子分明要用自己打壓楚婉瀅。可洛蕊仙子扯著她去,她不知怎得,居然還是被扯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