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無人和
咚!
聞燈拍響手鼓。
咚咚咚咚——
節奏漸快。
咚!
歌聲漸起。
唱的是《北京一夜》,一個文藝青年在北京寫的歌,一首聞燈聽了十幾年的歌,一首孤獨的歌。
他本是一把清澈的嗓子,卻在此時壓低,拉出幾分喑啞味道,讓姍姍到來的戲腔帶上幾分陳年舊意。
他唱著,真音假腔輕巧轉換,沒去看“觀眾”們表情如何,也肯定他們聽不懂這裡麵的一些詞句,因為不重要,自己唱過癮了就行。
雨不停地下,綿綿又細細,宛如散落的針絲。
是晶瑩剔透的針絲,落到手鼓上,在鼓麵被敲響時飛起。
月白色的衣袖散開如霧,聞燈在霧中央,耀眼又孤獨。
*
神都東南白玉京,五樓巍然可摘星。
大明樓是白玉京五樓之中最特殊的一樓,向來不遵循一年一度招選新人的規矩,學生數量稀少,師長從不公開授課,態度神秘莫測。
高樓被幽徑層林掩映。樓前庭院中,有個身披鶴氅、須發霜白的人手執銅剪,慢條斯理折花。哢嚓哢嚓的響聲時起時落,而綿綿的雨不停,卻沾不濕他的發和衣。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他低吟道,忽而語調一轉,問不知何人:“回來了?”
問的是來人,從樓外小徑上走來,一身絳色衣衫,手提玄劍,眉目冷峻,不是步絳玄又是誰?
“是,師父。”步絳玄答道。
被他稱作師父的人抬起頭,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問:“這段時日,影可有異常?”
步絳玄神情不改:“如常。”今日下雨,天光不明,地麵影子的顏色很淡,但也能看出步絳玄的那道,是乖乖順順框在該有的形狀內的。
“一路上可有趣聞?”他師父又問。
“並無。”步絳玄語調平平。
他師父頗感無趣地搖頭,又折一兩枝幽蘭,抬手遞與行至近旁的弟子,道:“我這裡倒有件趣事。”
說著眉梢一動,嘻嘻笑起:“淩雲榜上離你不遠的那個程家小公子,要被退婚了。”
步絳玄一臉淡漠地接過花,插去簷下廊上的瓷瓶中,並不接話。
他師父“嘖”了聲:“你就不好奇是誰家姑娘要退他婚?”
步絳玄很明顯不感興趣。
“這世間風花雪月、情愛糾葛,最是動人,徒兒你小小年紀,不該這般清心寡欲啊。”他師父歎息說著。
“師父,我去看書了。”步絳玄抬手朝庭院中人行了一禮。
對方氣得胡子吹起,一擺手,道:“今日就彆看書了,你北間師叔大抵要收一人到他門下。”
話語之間,雨珠滾落屋簷,清清泠泠。
步絳玄目光在那雨珠上,嗓音同樣清冷:“北間師叔收徒,與我何乾?”
他的師父將銅剪對準新的花枝,賣起關子:“你等上一等便知。”
逐鹿台。
聞燈一曲唱罷,又是無人說話,場間一片寂靜。
完了。
涼了。
要被發謝謝參與了。
聞燈心裡刷著這些詞,手從鼓上離開,臉上揚起禮節性的笑容,向前麵的“觀眾”們行謝幕禮。
他打算順勢下台,去把這個消息告訴等在外麵的、眼光不太對勁的聞家二哥,忽有一人啪的收起折扇、坐起身,問:“此曲何名?”
這是個笑眯眯的男子,模樣俊朗,年歲應當不大,約莫二十多,就是姿態略懶散了些,。
聞燈忙把步子收住,回答他:“北京一夜。”
“那一句……是何意?”年輕男子將歌曲裡重複過許多次的英文歌詞複述了一遍。
“便是‘北京一夜’的意思。”聞燈又道。他連接下來的說辭應對都想好了,若是被問這話是哪裡的語言,就說教他唱這歌的人沒說過;若是問及這歌是誰教的,就說某臨海小城信樂團,讓他自己找去吧。
但這人沒有再問。聞燈等了又等,等來他對旁人說的一句:“此曲甚合我心意。你們都不喜歡?那人我帶走了。”
年輕男子近旁的人驚得合不攏嘴:“北間長老此言,是將她收入大明樓的意思?”
名為北間的年輕男子反問:“不然?留給你海旭樓?”
那人鄭重道:“我海旭樓極看好她。”
北間輕哼:“她直接入大明樓。”
這話在逐鹿台上引起軒然大波。
“北間長老,這不合規矩!”
“白玉京曆來皆是由承明石決定學生歸屬,北間長老不妨靜待她通過下一輪考驗後的結果!”
“北間長老,學生歸屬一事極大,白玉京從無此先例。”
他們說這些話,聲音由東向西、從南到北,語速極快,聞燈隻感覺一片嗡嗡之聲盤旋在前方,無法從中抓出半個句子、提取出半點有用的信息。這些人表情還分外嚴肅,似乎除那年輕男子外,其餘人都在反對。
聞燈變得緊張,手心流滿了汗,連手鼓都差點滑出去。
北間懶洋洋轉了一轉手裡的折扇:“你們這樣聽一顆石頭的話?”
“北間長老愛才心切,我等亦然,但這是白玉京曆來的規矩,兩千年來從未有過例外,還請北間長……”其中一人道。
可他話沒能說完,被北間不留情麵打斷:“彆請了。”
一個看起來資曆不低的人起身,直麵北間,問他:“北間長老,你這做法,實在不符合規矩。”
這些人表情越來越嚴肅,聞燈觀察著,默默歎了一聲氣。
算了吧,反正我也沒覺得自己能進白玉京,畢竟你們報錄比太嚇人,看得入眼的大概隻有天才中的天才,在這一輪被刷正好,省了接下來考試做題的力氣。
聞燈心想著,用手帕將手鼓擦乾淨,收進刀鞘裡,並計劃起離開這裡後,立刻和聞清雲到程家去退婚。
“我很多年沒管過這檔子事了,可這不代表,我的話就是屁話。”北間振袖起身,語氣隨意,卻也堅定,“既然沒有先例,那我就開一個例。”
他向前踏了一步,一步踏至聞燈麵前,神情變得親切:“從今往後,你隨我修習音律。”
聞燈已經計劃到出了白玉京,要如何刻苦用功、如何懸梁刺股,填上瓶底的洞,拿下其他至少一所學院的入學資格,聽見北間這樣說,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從今往後,你隨我修習音律。”北間重複了一遍。
聞燈還是有點兒愣,半晌問出一個問題:“後麵不是還有一輪考核?”
“過了。”北間一臉風輕雲淡。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