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堂燈火通明,三皇子趙景然、尚書令陸文瀚連同剛到鬆靈書院的開封府尹,三人同時夜審張鬆,陸徜、宋清沼與明舒三人同堂回話。
人贓俱獲的張鬆無可抵賴,頹然萎頓在地,因為身上被剝得隻剩下一件薄薄的染血裡衣,他凍得雙手環胸瑟瑟發抖,牙關打戰地回答堂上三人的審問。
大致的犯案過程與陸徜三人所猜差不多。張鬆先以給三皇子獻詩為由誆騙楊子書,楊子書果然上當,同意他的計謀。在今日天未亮時,楊子書趁著無人潛入環濤館,並將門窗關閉,藏在館中等待,而張鬆則去與眾人一起去山門前迎接三皇子等人,直到三皇子從崇明堂出來,帶著眾書生走到千書樓外,他的殺人時機到了。
“他們滯停在千書樓外,注意力都在三殿下身上。我先假裝腹疼,走到樓外的石塊上坐下,以此造成前麵人的錯覺,讓他們覺得我在,隻是沒有站在正後方,而是坐在附近。我再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進千書樓和聽月閣間的暗巷。”張鬆眼神木然地說著經過。
他進入暗巷就開始脫衣,將外袍與中衣全都脫下後藏在窗外,而後開窗翻進環濤館,拿著預先偷到的袖箭箭筒下手。
“袖箭是前一天夜裡,我和彭國跟著楊子書去找唐離時,趁著他們爭執之間悄悄偷到手的。我把箭筒與箭簡分離,預先把箭筒扔在竹林裡,造成凶手從竹林逃離案發現聲的假相,嫁禍謝熙,而我則用箭簡紮在楊子書的頸間……一下……兩下……血噴得到處都是。”張鬆說著說著,眼神變得陰鬱瘋狂,仿佛身上乾痼的血染到眼裡,手也抬起落下,仿佛身在環濤館內,他一手捂著楊子書的嘴,把人按在桌上,一手把箭往楊子鬆脖頸處狠狠紮下。他的力氣從沒那麼大過,他心裡也從沒那麼痛快過。
殺完人,他順手抓起書案旁邊的手稿拭手上臉上的血跡,而後小心翼翼翻出窗戶,一邊套上脫下的衣裳,一邊飛快按原路跑回千書樓外。
早春尚冷,他特意穿得比彆人都厚實,兩件夾棉中衣一件厚外袍,而山中風大,透出的一點血腥味,被風吹吹就散了,他又站在最後,其他人都不搭理他,沒人注意到他的異常,他回到千書樓的時候,前麵那人甚至沒發現他的消失。
“他們都不理我……因為我是楊子書的爪牙……幫著楊子書欺淩他們,但我也不想這樣,是楊子書逼我的。”張鬆說著說著,又嗚咽而哭。
他本隻是鬆靈書院普通的學生,家境平平,父母砸鍋賣鐵供他從小讀書,所幸他頗為爭氣,苦讀數年考入了鬆靈書院,本以為苦儘甘來,再等兩年也秋闈春闈殿試金榜題名,他也能出人頭地,卻不幸遇上楊子書。楊子書為人囂張,在院中橫行霸道,尤其喜歡挑家境差的學子下手,張鬆被他打過罵過辱過,一開始眾人還同情張鬆,可是後來,為了逃避楊子書的欺淩,張鬆選擇成為楊子書的爪牙,以換取平安。
可即便這樣,楊子書平日裡也沒少打罵他,而書院裡的其他學子又因為此事,對他的同情漸漸變成憎恨,全部疏遠了他,他孤立無援,飽受痛苦。
恨意,就在這樣的日子裡逐漸滋生。
交代完一切後,張鬆掩麵伏地而泣。
“他既如此作惡,你們何不向書院師長們陳情?”待張鬆情緒稍緩,陸文瀚方開口問道。
“我們說過了,然而沒用,楊子書家裡有錢,買通了平時管教我們的幾位先生,先生們對他的惡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出身貧微,靠著書院資助在這裡學習,又怎敢得罪他們?”張鬆垂頭道。
鬆靈書院並非官學,能考進來的學生多憑本事,很多都出身寒門,像宋清沼這樣世家出身卻也憑真材實學考入的,少之又少。
趙景然聽完因果後,沉默良久,方道:“此案吾會如實上奏父皇,包括書院內結私貪腐之事,一並徹查。百年鬆靈,為國培育良才,本該是一方淨土,卻成地獄。還有你,張鬆,雖說你有千般苦衷,但也不是你殺人嫁禍的理由。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法不容情,不論殺人亦或做偽證,皆觸國法。各位,望引以為戒。”
他落下結語,揮袖出了崇明堂,將餘事交給開封府。
明舒聽完張鬆所言心內百味雜陳,正想喊陸徜一起離開,卻聽陸徜忽又開口:“張鬆,你不是第一次下手殺楊子書吧?”
張鬆緩緩抬頭,露出一絲迷惑。
“明禮堂。”陸徜提醒道。
他迷惑的目光方透出了然:“是啊,明禮堂本可借那塊匾額神不知鬼不覺砸死楊子書,可惜,被你破壞了。”
明舒詫異地睜大眼眸望向陸徜。
陸徜便向她解釋:“那天楊子書經過匾額時,被他叫住了。”這是他最初就懷疑張鬆的直接原因。
“原來如此。”明舒恍然大悟,又隨口問張鬆,“可你又怎麼知道匾額要掉落的?”
張鬆卻閉上嘴,眼裡現出三分迷茫,很快竟笑了:“無意間……聽人說的。”
那個“人”字發音他咬得古怪。
明舒下意識問他:“是誰?”
“忘了。”張鬆這次卻想也沒想就回答,跟著閉上眼,拒絕再回答他們的問題。
明舒蹙起眉來,總覺得哪裡有些說不出的古怪,但開封府的捕快卻已將人押下,而陸徜也催她離開。
“我想單獨見見謝熙與唐離,可以嗎?”明舒望向宋清沼,他和三皇子熟,也許能幫上忙。
但還同輪到宋清沼回答,正好和開封府尹並肩出來的陸文瀚就開口了:“你見他們做甚?”
“陸大人,民女想替人問他們幾句話,和這樁案子無關。”明舒道。
唐離和宋清沼因為做偽證,如今也被單獨收押在崇明堂的房間中。
陸文瀚似乎對她特彆寬容溫和,也沒細究原因,朝開封府尹說了兩句話,便有衙役前來帶明舒去見二人,陸徜知道她要做什麼,便在崇明堂上等著,被陸文瀚抓著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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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舒先見謝熙。
他被關在小小的靜室內,室中無榻,隻有簡單的桌椅,桌上點著盞燈,他坐在桌前發怔。
明舒向開門的守衛道過謝,這才進屋。
聽到聲音,謝熙已經知道來人是誰,他已經冷靜,也聽說陸徜、宋清沼與陸明舒三人抓到真凶,替他與唐離洗清嫌疑了。
“謝謝。”他靜道。
明舒發現,隻要不牽涉唐離,他就仍表現得像個謙謙君子。
“不必言謝,我不是為了幫你才查的案子。”明舒站在門前問道,並不往房內走。
“都一樣,終究是為我和阿璃洗刷嫌疑。”謝熙緩緩起身,麵無表情地作揖,“多謝。”
明舒隨他行禮,直接問道:“你喜歡唐離?”
謝熙頓了頓,目光落在桌麵的光斑上。
“是。”
終於可以不必藏著掖著了。
“我與阿璃很小就認識了,如果蘇家沒有倒,與我定親的女子,應該是阿璃。蘇家被抄,阿璃被官牙發賣,我本以為此生再見不到她,誰曾想竟在鬆靈書院遇上了。”
謝熙緩緩開口。
做為罪臣女兒,蘇棠璃被判官牙發賣,因蘇父與徐山長私交甚好,流放前曾懇求徐山長救女,徐山長便讓人暗地裡將蘇棠璃買下,又怕人發現後詬病,就命蘇棠璃改作男裝,當成男孩收養在膝下。
山長與師娘曾經有過一個兒子,六歲左右不幸早夭,後來便再沒有過孩子,師娘見了女扮男裝的小棠璃,惻隱之心大動,幼時棠璃又乖巧可憐,十分討師娘喜歡,因此夫婦二人才瞞過眾人,把蘇棠璃放在身邊教養十年,也給了謝熙與她重逢的機會。
“我第一眼就認出她了。因為她的身世,我替她瞞著眾人,偶爾她遇到難處,我能幫就幫,就這麼和她熟識了。”
最初,也隻是朋友那般相處著,抵不住時光悠悠,謝熙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動心的,發現時已經晚了。
“可你和縣主也很早就定親了。”明舒問他。
“我知道。我和阿璃不可能,我們間清清白白,能和她像朋友這般相處下去,對我來說就夠了。”
“清清白白?朋友?”明舒微笑,含嘲帶諷,“你心已越軌,談何清白?況且你真分得清朋友與情人間那條線嗎?”
以友為名,行情愛之舉,哪裡清白了?
“那你想要我如何?我會娶聞安,一輩子尊她敬她,還不夠嗎?這樁婚事兩家長輩安排,我與聞安並無感情,有些東西,我控製不了。”謝熙道。
“你不止對縣主沒有感情,我恐怕你連最基本的尊她敬她,也做不到。但凡你心中為聞安,為你的父母家人想過半分,你都做不出替唐離頂罪的荒唐事來,如今卻還對我說會一輩子尊她敬她?”
明舒慢條斯理道,質問的每個字都清晰落入他耳中。
謝熙無言以回。當時頂罪確實衝動,那日早晨他與唐離並未見過麵,但由於此前和楊子書發生的種種矛盾,再加上那隻袖箭,他也懷疑是唐離下的手,又聽陸大人提議動刑,這才失去冷靜。
“謝熙,你心中明白,縣主願意嫁你,並非隻因兩家關係,她也喜歡了你十年。你既不能快刀斬麻斷去你與唐離情意,又無法排除萬難爭取你與唐離的婚事,卻隻能踐踏縣主之情,拿著所謂尊她敬她的可笑謊言,騙她一世幸福。我……瞧不起你。”
明舒言儘於此,轉身離去。
她來見謝熙,是想替縣主最後再問謝熙一次,問他可有苦衷,然而,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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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離關的房間就在謝熙對麵,同樣是一桌一椅一盞燈。
燈火微弱,照著桌前清秀的臉龐。
明舒進來時,唐離也正看著燈發呆,雙眉微擰的模樣似乎滿心愁緒。
“唐……蘇娘子。”明舒剛開口就想起她的真名,馬上換了稱呼。
“叫我唐離吧,這名字聽了十年,我習慣了。”唐離轉過頭,仍是男子的舉止,除了麵對謝熙,她似乎很少露出女兒的模樣。
明舒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內向寡言且小心翼翼的少年。
“你可知謝熙已與縣主定親?”明舒問道。
“我知道。”唐離點點頭,苦笑解釋,“我與世子之間,並無私情,你們誤會了。”
“可滿堂都看到謝熙為你頂罪,這叫沒有私情?他為了你動手毆打楊子書,這叫沒有私情?你彆告訴我你心中什麼都不知道。”明舒又問。
唐離沉默了,良久才道:“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我與世子終究不能在一起,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語畢她抬頭,雙眸通紅,淚水將落,真真可憐至極。
明舒蹙蹙眉——她並沒為難唐離的打算,隻是想替聞安會會她。
以聞安縣主的脾氣,恐怕她會很想知道自己的情敵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從今晚來看,這唐離似乎隻是個膽小懦弱的女人。
明舒剛剛和謝熙說了一番話,心裡正煩,不願再費唇舌,便搖著頭打算離開。
轉身之際,她忽然想起剛才陸徜問張鬆的問題。
匾額損壞之事,是誰告訴張鬆的?張鬆沒回答。
林大娘提過,匾額去歲已經報修,卻因寒冬歲末而遲遲沒有工匠來修,按說如果匾額有砸落的風險,那麼即便一時半會修不了,也該將匾額取下,以防萬一,但是鬆靈書院並沒有這麼做。
這是何故?
隻有一種可能,就是報修的登記出了問題。
明舒記得,唐離幫師娘做些文書登記謄抄的活計,她是可以接觸到書院破損物品的報修記錄,匾額掉下時,她亦在旁邊……
思及此,明舒眉頭頓皺,霍然轉身。
身後,唐離已一改瑟縮模樣,單手支頜側倚桌麵,正望著明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