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裡,村頭的公雞剛打了兩趟鳴,天麻麻亮,昏暗的房間裡就燃起了嗆人的煙,煙味裡帶著劣質香煙獨有的濃鬱厚重。
睡在另一床棉被裡的張海美從睡夢中被嗆醒,還沒睜眼睛就罵罵咧咧起來:“個老煙鬼,發什癲,大清早就燒煙,煙不錢的嘎?”
靠在木架子床邊兒上的男人咳嗽一聲,沒理會張海美的叫罵,反而將腳從自個兒的被窩裡探出來,粗魯地用力踢了踢女人。
不是老式木架子床邊兒上有道頗深的床沿,裹著被子的張海美都要被踢到床下去了。
這叫張海美分氣惱,也不困覺了,翻身一屁股坐起來,掄圓了胳膊就要去捶自家男人。
樓嵐躲了躲,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眼睛半眯著,眼神卻很冷淡。
剛才還凶神惡煞決心給他好看的張海美心頭一顫,當即就不敢再遭肆了。
雖然自家男人不像村裡其他男人那樣愛打婆娘,幾年來就沒人不羨慕她的,可隻有張海美知道,自家男人不打婆娘,不是真怕她,而是不在乎。
可一旦涉及到他在乎的方向上,張海美半點也不敢真去挑釁男人的脾氣。
一起生活了來年,張海美早就把男人的性子摸得清清兒的,這會兒子男人眼神一變,她立刻就從母老虎變成了小病貓,聲兒都不敢吭。
對於女人的變化,樓嵐並不放在心上,隻是眯著眼吐出最後一口煙,在籠罩著整個麵容的煙霧繚繞裡沉思著什。
良久,男人略微沙啞的聲音終於響起:“昨兒晚上,咳,我夢見小妹兩口子了。”
張海美一驚,繼而又稍稍鎮定,故作無所謂地勸男人:“嗨,就是做個夢,是你心裡惦記,就去紮村兒給他們兩口子燒點紙唄。”
說是這說,張海美卻一點不覺得男人會應承,畢竟誰不知道月水村的樓大爺是個出了的鐵公雞,兒是一毛不拔,對彆人如此,對他自己也是這樣兒。
不過男人忽然提起出事故死了好些年的小姑子兩口子,本身也頗為迷信的張海美心裡頭還是有些不得勁兒,甚至覺得背脊骨涼颼颼的。
都說不做虧心,不怕鬼敲門。
可關鍵是他們兩口子虧心還做了,最大一樁就是對小姑子兩口子留下的獨生子。
具體來說,其實還是孩子他舅不做人。
張海美今年已經是四好幾的人了,結婚二來年,兩口子始終沒折騰出孩子。來年,好不容易讓男人點頭給錢,讓她去醫院做了個檢查。
檢查結果表明她身上是沒問題的。
既然女人沒問題,那沒孩子的根由,肯定就要落到男人身上去了。
張海美不敢說出讓男人去檢查那什的話,怕被打死。
這年頭,男人就是天,打死了婆娘,隻要娘家人不追究,給點錢就能埋了人繼續過自己的日子。
不過也因為這個兩口子心知肚明的原因,嫁過來後始終處於弱勢的張海美終於能抻抻腰杆子,跟人說話的聲音都越來越高了。
作為一個出生在六十年代,成長在七八十年代,深受“重男輕女”、“開枝散葉”、“養兒防老”思想影響的張海美怎麼可能不希望個兒子防老?
她都要想瘋了,想到後來,便是能有個閨女都能稀罕著。
也是因為這種心理,張海美生出了跟麵男人“借種”的想法——其實到現在,她都想不明白當時自己是怎麼生出這種駭人想法的。
總之就是暈暈乎乎做了,剛找準一個男人,兩邊也說好了弄上孩子就兩清,再不來往。
誰知褲子都脫了,卻被自家男人逮在當場。
從此張海美剛抻起來的腰杆子霎時間就又重新彎了下去,這次還彎到了泥巴地裡。
懷著心虛愧疚難堪後悔等等複雜情緒,這個農村婦女勤勤懇懇把家裡家外所有的活兒都給包圓了,一點不敢讓男人勞累到,就怕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惹惱男人,對方把自己做的丟人兒捅出去。
是那樣,她可就沒辦法活了!
便是死了都要被人朝墳山包子上吐唾沫!
因著以上種種,對於小姑子兩口子忽然發生意外去世,留下個幾歲的兒子不得不托孤到娘家來,雖然說起來有些不合適,可張海美其實是欣喜若狂的。
在她看來,自己這輩子是不可能有孩子了。
小姑子的孩子才三歲多一點,小小的一個人兒,對父母的記憶並不多牢固。
姑爺本身就是個沒爹沒娘又沒個親眷的人,樓家也沒彆的人,隻要她用心把孩子養大,等自己老了,孩子肯定會給自己養老。
小姑子跟姑爺都是文化人,長得也白白淨淨秀秀氣氣的,孩子自然也長得好,小小年紀就被教得懂乖巧。
張海美見了是喜歡得不行。
在她看來,自家男人應當也是跟自己有同樣的想法。
剛開始給小姑子姑爺辦喪事的時候,她男人確實表現出這個意思,還難得分大方。
誰知等一切了,小姑子兩口子的賠償款以及房子等資產都到了自家男人手裡後,情就忽然變了。
對小小的甥說,舅舅家窮,必須乾活才有飯吃。
於是才三歲多一點的孩子就開始幫著乾活了。
張海美偷偷幫忙,還被男人狠狠教訓過,而後就安排了更繁重的活計。
用男人的話來說,就是她一天天閒得慌才有心思去發善心。
一年年過來,等到現在孩子已經七歲多,村裡也有人偷偷跟孩子嘀咕她這個當舅媽的太壞,舅舅是個耙耳朵,連家裡婆娘都管不住之類雲雲,鬨得孩子跟她一點不輕,反而對禍頭子親舅舅依舊有一份親近和依賴。
張海美也看透了,知道自己養老是指望不上甥了,便也順著男人的意思來,一天天指揮著甥乾活,壓榨得越來越理所當然。
或許她自己都不明白,她這是在潛意識裡想要討好男人,求得一份安身立命的依靠。
這幾年張海美都已經不把這兒放在心上了,可今天早上天不亮,男人忽然來這一招,頓時惹得張海美心虛得,還有點害怕小姑子兩口子找完男人,回頭就該來夢裡找她算賬了。
果然,一如張海美所想的那樣,說起燒紙錢的,樓嵐半晌沒應承,而是繼續眯著眼想事。
正當張海美昏昏欲睡的時候,男人終於再度開口了:“等會兒你去做早飯,大冷天的,彆讓強子去挑水做飯了。另外,今天把隔壁收拾出來,強子也已經七歲了,該自己有個寬敞點兒的房間了。”
張海美一個激靈,瞌睡都飛了,愣愣地“啊?”了一聲。
樓嵐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冷聲冷氣:“讓你做你就做,啊什啊。”
張海美再不敢多話,搶著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回頭看了看窗,已經天麻麻亮,想著再睡也睡不了多久,乾脆就嘶哈嘶哈地鑽在被窩裡穿毛衣毛褲,穿好了才掀開被子,哆哆嗦嗦穿棉衣棉褲。
今年的冬天冷得讓人發顫,出門一開,頭地上一片白,這是打上白頭霜了,水缸裡的水也結上了薄薄一層冰。
張海美已經出去,緊接著廚房那邊就傳來一聲聲抱柴打水砍紅薯洗鍋燒水的響動。
樓嵐卻依舊坐在床頭,感覺肩膀子冷得僵了也懶得動彈,隻是習慣性地把手裡的煙屁股丟在地上。
丟完了,看著還燃著紅點子的煙頭,樓嵐狠狠抹了把臉,長歎一聲,彎腰去用床邊的膠鞋把煙頭給摁滅了。
這次的渣男,是真的渣,可硬說渣在哪裡,一時半會兒居然說不出個條條款款來。
非總結一下,那大概就是包括對自己,原主都算不得什好人。
對父母,談不上多孝順,馬馬虎虎,扣扣巴巴。
摳門兒到什程度呢?
摳門兒到連老母親生病做了手術後回家養病時,妹妹送來的雞蛋,他都能給拿出一大半去賣了換成錢攢起來。
對樓小妹呢?基本沒什感情。
硬要說的話,甚至有些討厭,厭煩,以及深深的嫉恨。
樓小妹是樓父母的老來女,多歲才得來的。
那時候原主都已經十多歲了,多了個妹妹,沒覺得高興,反而覺得自己的資源銳減。
後來樓小妹讀書讀到了麵去,與同樣在師範中專裡讀書的同學相識相戀,而後分配到同一個鎮中學裡當起了老師。
等樓家父母沒了以後,樓小妹也有回來,兩家來往不多。
對家裡家外一把抓的妻子張海美?
那就絕對算得上渣了,還是很狡猾的渣。
因為自己身體有缺陷,無法有孩子。原主當時就有了算計。
先是無形中影響張海美,讓她自覺有了底氣,漸漸大膽囂張起來。
等時機成熟時,就不動聲色灌輸“借種”這等離經叛道的想法。
當張海美暈暈乎乎被無形的力量慫恿推動著走上了那條道,被原主早就安排好的男人就適時地出現在了張海美麵前。
誰能想到有男人竟然能心平氣和地算計妻子給自己“戴綠帽”呢?
為的不過是將有可能生出異心,影響自己平淡生活的妻子徹底壓下去,壓成一輩子給自己當牛做馬的“奴隸”。
這種陰冷狡詐的手段,便是見多識廣的樓嵐看了,都不得不搖頭感歎一聲人性莫測。
至於對外甥鐘裕文?
因為自己身為男人,卻無法讓女人懷孕,原主心理上已經有些變態了。
對待讓自己嫉恨的妹妹遺孤,原主半點也不當與自己有血脈關係的甥看待,反而是懷著一種變態心理一天天壓榨著甥。
小時候就在壓榨,七歲了也沒讓孩子去上學。
已經變成原主,順便繼承一切思想記憶的樓嵐知道,原主這是要報複“會讀書”的妹妹。
當初原主讀書不在行,妹妹卻考上了人人羨慕的中專師範,成為了一光榮的人民教師。
現在他就是要把妹妹這個兒子給養成了鬥大個字不識的文盲,以後還讓他當一輩子背著太陽過山的農,從出生到死去,都見不到妹妹曾在信裡描述過的那些“廣闊世界”。
一如甥好好的字不用,非說外甥父母雙亡,得改個壓一壓,於是改成了村裡多如牛毛的“強子”二字。
想到這些,樓嵐心底不自覺湧起一股陰沉的得意與痛快。
反應過來後,樓嵐抬手壓著心口,眉頭皺得緊緊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心理確實有病的原主,受到的潛意識影響有些大。
看來原主的這個心理疾病已經是作用於身體上的,在大腦中構成了一定的障礙,使腦功能不夠完整。
簡而言之,就是這種心理疾病不再以人的主觀意識為轉移。
樓嵐需用高頻意識去慢慢克製,將克製一點點磨成新的“潛意識”。
捏著眉心又歎了口氣,樓嵐轉而思考起接下來自己該做的。
首先做的,當然是把人送去學校讀書。
村裡雖然窮,可基本上七歲左右的男孩兒都會送去念書,好一點的念到初中,考個中專什的,直接讀兩年就分配工作。
這在這時候的老百姓看來,絕對是很好的出路。
比上高中考大學還來得實惠。
差一點的,怎麼也得把小學讀完,加減法以及簡單的字都學會了,以後種莊稼了,賣點什東西也不至於被黑心老板坑了。
像樓家這樣七歲半都還沒送去上學的男孩子不多,多半都是女孩兒。
不過基於原主一直對塑造的“辦完喪事賠償款就花完了,甥在家平添一份花銷”這一現狀,村裡也沒什人念叨原主這樣做不應該。
甚至還有人覺得原主是希望讓孩子去上學,以後像他妹妹一樣有出息的,可奈何樓大娃打小身體就不太好,又被婆娘管得死死的,根本當不得家。
可憐的樓家舅甥喲,張海美不是個人!
不是人的張海美正在廚房裡忙活著做飯,同時還把家裡的豬啊雞鴨鵝都給喂上。
看男人今兒早上的表現,好像是要對外甥改變態度了?
張海美對此沒什想法,反正外甥又不是跟她流一樣的血,說到底,甥是樓家的,跟她張海美沒太大關係。
男人怎麼安排,她就怎麼做。
永遠第一時間順著自家男人的意思辦,這是張海美已經養成的習慣。